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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2 / 2)

作品:《逐浪

第二天隋懿起大早去赶通告,婆婆不知是没睡还是刚醒,歪在床头看报纸,隋懿给婆婆添了热水,感谢她昨天的助攻。

婆婆今天气色不错,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欣慰道:“你们俩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隋懿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婆婆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接到医院的电话时,他刚从棚里出来,接通后听了不到三秒,耳朵里就嗡嗡鸣响,心脏仿佛瞬间停跳,在回医院的路上,才慢慢找回正常的呼吸频率。

医生的解释是:“睡眠中突发脑出血,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回来了。”

走进病房,宁澜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床上的老人双眼紧闭,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证明她跟医生说的一样,走得安详,没受什么苦。

隋懿亲手用白布慢慢盖住婆婆的脸,宁澜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隋懿从他手里拽出一张纸,上面端正地写着两行字:

后来他们才知道,在他们俩去g市处理赵瑾珊后事时,婆婆就私下联系之前来过的那个律师,立了一份详尽的遗嘱,包括泉西的房子唯一的继承人是宁澜。

张婆婆这一生尝尽世间冷暖,在晚年享受到的几许天伦之乐,已经让她觉得这辈子足够圆满,不再留有遗憾。她心知自己已经油尽灯枯,到了该走的时候,可岁月的步伐在痛苦的治疗过程中被迫拉长,她并不想要这多余的时间。

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于她来说,反而是种成全。

送走婆婆的那天,宁澜依旧没有流泪。

短时间内,两位在他生命中具有重要意义的亲人相继去世,两个都是赋予过他生命的人。隋懿知道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冠冕堂皇,他失去过母亲,可他的所谓“感同身受”,不过只有宁澜承受的百分之一罢了。

隋懿担忧不已,葬礼结束后,紧紧握着宁澜的手,到哪儿都不放,生怕他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吃饭时,宁澜右手拿起筷子,左手准备去捧碗,发现手还被隋懿攥着,苍白无血色的脸上竟扯出一个笑:“你干嘛,我要吃饭。”

明明没有哭,声音却是嘶哑的。隋懿心中揪痛,缓慢地松开宁澜的手,看着他小口小口地扒饭,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晚上,隋懿载宁澜回泉西,跟着他进屋。

深秋寒凉,宁澜洗漱完躺下,隋懿给他盖好被子,盖完还是不肯走,拿起床边的书,说要给他讲故事。

拿的是《一千零一夜》,宁澜睡不着的时候经常会看的一本书。

“你知道《一千零一夜》是怎么来的吗?”宁澜缩在被窝里问他。

隋懿无所适从地翻着,觉得哪个故事都不够正面,不够阳光,边翻边答道:“古代有个国王,每天都要娶一个姑娘,第二天清晨就把她杀死,最后轮到宰相家的女儿,她很聪明,每天给国王讲故事,讲了一千零一夜,国王想听故事,于是就没杀她。”

宁澜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啊?”

“小时候我妈给我讲的。”

隋懿说完自己先愣住。宁澜一连失去两个母亲,他偏偏在他跟前提妈妈,真是越着急越出错,蠢得没谁了。

这边隋懿懊恼不已,那边宁澜的脸上却没有显露伤心。

他弯了弯唇角,道:“我不想听书上的故事。”又把手伸出来,拽了拽隋懿的衣摆,“我想听你和你妈妈的故事,可以吗?”

隋懿只惊疑片刻,心绪便重归淡定,靠在床头组织了会儿语言,缓缓开口道:“我的妈妈……很漂亮。”

刚起了个头,就让宁澜噗嗤一声笑了。他仰头看着隋懿:“我知道啊,看你就知道了。”

隋懿不由得红了脸,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从小没吃过苦,也没受过什么挫折。唯一的挫折……大概是遇见我爸。我爸另有所爱,我妈不肯服输,又固执不听劝,她自负惯了,想要的就必须弄到手,然后一折腾就是二十年。”说到这里,隋懿顿了顿,“折腾的过程你可以自行想象,我呢,就是她不服输折腾出来的产物。”

宁澜眨眨眼睛,这些只能在八卦杂志上看到的豪门纠葛离他太远,兴许还有隋懿讲得太轻松的原因,他想象不出,也没什么真实感。

隋懿身上很暖,他忍不住往他身边靠,小声问:“没了?”

“没了。”隋懿赧然,“我不太会讲故事。”

宁澜沉默几秒,说:“我问的是你和你妈妈的故事,你跑题了。”

隋懿更加局促:“我和妈妈……没什么故事,就跟普通的母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普通的母子,是什么样的?”宁澜问。

隋懿目光飘远,似在思索,良久后开口道:“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

简单的一句话,却无端地让宁澜平静下来。他眼底晃动的光倏忽沉淀,攥着隋懿的手突然也松了劲。

隋懿把他这举动看作是想要放弃,心头一紧,忙道:“她们都爱你,有这么多人爱你,你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他越说越急,说到一半突然断了声。欲盖弥彰了数日的内心所想,竟在这种情况下脱口而出。

宁澜神色茫然:“好好活着……活着干什么啊?”

隋懿词穷,搜肠刮肚道:“你还没报复我,还没让我尝到苦头……”

宁澜摇摇头:“我没力气了。”

隋懿现在宁愿宁澜不原谅他,最好恨极了他,也好过对这世界无牵无挂。

他急喘几口气,压住那股要将他吞噬的恐慌,握紧宁澜伸在外面的手,把他搂进怀里,强硬道:“那我就分你一半,力气分你一半,命也分你一半,你想要什么,都从我这里拿。你、你拿了我的东西,我会每天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休想摆脱我。”

每个字都重逾千金,被蛮不讲理地碾碎,再从牙缝里迸出来。

这些话已然经过深深压抑和层层筛选,可听上去仍然语无伦次到有些幼稚和疯狂。

宁澜的身体随着他一起颤抖,却不觉得害怕,也不想躲开。

他想起三年前隋懿的生日,那时候他们俩身隔万水千山,心都悄无声息地系在对方身上。

二十岁的隋懿在电话里让他许个愿,大声说:“我的愿望很灵的,分你一个。”

当时的隋懿神采飞扬,桀骜洒脱,现在却变得凄楚惶然,心胆俱寒。

而当时的自己,只把那话当玩笑听,现在却有些想当真了。

宁澜扬起脖子,脸颊蹭过隋懿的下巴,微微发颤的手指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让自己失神的脸映入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喉咙里发出一个轻飘飘的音节:“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