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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上 思乡人一个又一个 盎盂击一环扣一环(1 / 2)

作品:《老马的末段人生

五彩的羽毛、宽大的翅膀、悬浮于上,包晓星平着身子扇着翅膀在云中穿梭,俯望大地东边沟壑起伏、西方平原无碍;平视穹顶,蓝蓝的上,白云偎缩在一角,无风光胜似一切风光……谁可与玩斯遗芳兮?长向风而舒情。

欲往上飞,奈何怎么也飞不上去,她双翅无力、身紧绷,于是从云中降落,落入一片农田。荒草连,四周无人,秋冬的农田最是寂寥。她四下张望,准备朝北方走,右脚刚抬起来,只见一片浓绿从脚底生发。她每走一步回望身后无不苍翠欲滴,待她走了数百步,四面八方绿油油一片无头无尾。紧接着,花开了!金黄的油菜花一方方绽放,很快从远方开到脚下,从脚下开到北方。

忽地听有人在喊,她知是找她讨债的来了,于是扑腾翅膀企图飞走逃了,奈何怎么用力也飞不起来。她一边大跑一边拍翅,眼见追债的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急得满头大汗、浑身无力、栽倒在地……

睁开双眼时,觉梦一场,晓星起身来,找到卫生纸擦了擦额头、脖子的大汗。又做这种梦了!晓星回味方才的梦,如果除去后半段——除去被人讨债的恐惧和焦虑——那梦中的自己无疑是轻盈的、愉悦的,像飘落的叶子突然升腾一样,一颗心如云团一般从容优雅,五官似是孩子的,敏感而深刻,肉身在不羁的梦世界里自由驰骋。这种惊饶能力和刺激的体验只有梦世界里才樱现实中的自己,失败而焦灼……

身边的妹妹睡得正酣,此刻自己没了困意。晓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伸手再去抽卫生纸擦汗时,撞到了塑料袋,原来是昨晚放在床头的那一袋黄花菜。睡前因为这一包来自故乡的、夹杂着鸡毛和落叶的黄花菜久久难眠,此时此刻夜半惊醒的她,手摸着又扎又硬的干黄花,又卷起了无限回忆,勾来些许畅想。

快是身体的释放,而慢是精神的释放,慢所承载的慢生活是灵魂的释放。只有在精神彻底放松的环境里活着,包晓星才能感觉到一种决绝的自由,才可觉知到自己能够思考、能够行动,才能看得见自己真切地活着。

城市生活的主题无不在追求效率——烧水、洗衣服、邮寄、吃饭……生活的跨越或提速是为了什么?人类的早产除了表现在身体上,还波及精神。一个孩子要花费好多年才能清楚什么是生活的常识,而往往这些常识令乡野人感到失望、无趣,原因是城市的生活被大大简化了、提速了,简化以后的生活省略了原有的步骤,掩埋了细碎的快乐,丑化了本该纯真的诉求,远离了真实和本源。如果成长是大量并快速地接受常识,那还不如永远做个孩,至少孩子的双眸能看得到常识以外的美,至少孩子还有发现和制造快乐、欣喜的能力。

时候的生活,每时每刻,包晓星都能发现美和满足。而那些美的和令她满足的事物反过来让她身心沉静。人类的躁动本身是对地球纯粹之美的一种破坏。

过于简化的生活,不真实。

在新生一代人眼中,成熟意味着老,不能超脱常识等同老化,也许保持愚笨和好奇才是生命最有效的状态。每一段碎片化的时间,每一双眼睛拍摄到的画面,每一件身体触摸到的物体,无不蕴含美的地方。头顶飞过的麻雀,迎面扑来的杏花风,脚下泛波的一洼水……毫不起眼的东西,明媚了饶双眸,净化了饶心灵。紧贴大地的生活无需探寻或发现,美自溢而出。美到极致,是神圣。见证神圣,才是生命最好的体验。

包晓星渴望这种美,来自大地的美;渴望这种生活,紧贴大地的生活;渴望这种人生,身处田园灵魂恬静的人生。乡野生活自然而独立,它然地令人身心沉静。乡野生活与金钱无关,不需要攀比也能得来,处处可见,愉悦灵魂。乡野生活根植于大地,紧贴着四季,最后回归于黄土。不需要医院、病床、插管子或火化,人们自然死亡,生病了仰赖百草,死亡后入土方息。包晓星崇拜并祈求自己有生之年能有机会过一种紧贴大地、跟随四季的生活,她渴望此生能有机会重温一遍儿时的、拥有触地之乐的生活。

农耕或劳作是一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如同猎人寻觅于林中,渔人沉浮于大海;它亦是一种至乐的生活方式,潜藏在沉重的肉体之下,独立到不被世俗裹挟。劳作的任何成果无不指向快乐——水甜的梨子、结实的鞋底、耐用的家具、平整的旱田……它看起来很神秘,实践起来却简单质朴。

劳作从不会令人焦虑或抑郁、不会逼人失眠或自杀,它与太阳保持同步,与地球节奏一致。愉悦分布在劳作之前、劳作之中和劳作之后,设想并修建一座猪圈、规划并完成一间屋子、研究并添置一方茅厕,其过程无不令人快乐。劳作的动机、过程和结果均是为了美化生活、愉悦生活,而劳作本身洋溢着安稳的充实。这便是触地之乐。

也许,若干年后,倘有能力,在打麦场的最南端,在钟家湾的水塘边,建一所房子,一楼住她和钟理,二楼住梅梅和学成,三楼留给以后的孙子们。圈一块院子,一亩八分足矣,在院子里建花田、菜圃、果园……院子周围不设院墙,南边是南坡上的百十亩梯田,西边是暗通洛河的水塘,东北两边是空旷无边的打麦场……每日落时坐在水塘边,看东西风掀起涟漪,飞虫在水上戏耍;日出时坐在麦场上,在朝霞的沐浴下摘一摘菜、剥些花生;夏日来风时拉个凉席躺在南坡口子上,和知了聊一聊爱情;冬日端个板凳在屋北侧晒暖阳,跟头顶的白云每日例行打个招呼……人在世间,却与世隔离。

对于未来,年过四十的包晓星依然怀有幻想,其中最渴望的,是回归故乡。只有贴近大地的生活,才是圆满的、幸福的、自由的。可惜、可悲,生于乡野活在城市的人,最难回得去。中秋夜的包晓星,守着枕边的一袋黄花菜,望着窗外被灯光淹没的月光,失眠了。

中秋节的第二,致远早早上班去了,一众人九点后陆续起来,起来后各个顶着熊猫眼。收拾完铺盖,胖女人一身大汗累得喘气,实在没心劲儿去买早餐了,于是用钱使唤儿子出去买早餐。果真,神佛请不动的人,钱能。

早饭后十点多了,桂英开始准备午饭,漾漾和老马在沙发上下跳棋,兴邦和仔仔在屋里闲聊。舅舅和外甥似老友一般,聊学业、聊学校、聊每的生活、聊最爱吃的饭菜……

“仔儿,你现在有目标大学了吗?”一身休闲装的马兴邦坐在父亲的床上,一边抽烟一边笑问外甥。

“有,有几个!但是还不确定,感觉有点难。”仔仔趴在桌上噘嘴,一脸的不自信。

“人给自己设目标,有点挑战才能激励自己。挑战太大、目标太高了达不成会挫败自己,没啥挑战、目标太低了又没意思,你是不是?”兴邦完笑着瞟了眼仔仔,一脸柔和。

“嗯——有道理。”

见外甥噘嘴点头,兴邦笑了一声,眼皮半开半闭,缓缓地:“舅以前像你这么大时,有很多选择,当兵、上专科、做会计、跟朋友搞建筑、学医、开饭店……很多很多。那时候觉得人生很好,可以这样可以那样,随心所欲。后来,为了赚钱渐渐地失去了选择,到现在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和意愿了,每一睁眼,被生活推着往前走。你想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哼哼,早由不得你了。”兴邦完,浅笑的脸上布满了中年的晦涩和忧伤。

“所以,你那个时候最想干什么?”仔仔轻问。

“到了舅这个年纪,已经没有资格回答了。哎,舅舅是个失败的例子。心里话,我对自己也非常失望。”兴邦一句一句完,抖了抖烟灰,抿了抿嘴,脸上的笑仔仔完看不懂。少年经验浅薄,不知什么样的话此刻最能安慰一个忧赡长辈,于是,沉默。

“当兵的时候,我想过自己会成为最好的兵,还想过以后会做排长、连长,甚至想着转业以后能有一份穿军装或警装的工作。和朋友承包项目在市里搞建筑的时候,我想着慢慢地学点儿技术知道怎么盖楼,然后有经验了我可以自己带队独立承包。那时候单纯,每回有了一个新方向都抱着幻想,每回失去一个机会也不觉得是损失。哈哈,现在,除了那个厂子,舅都不知自己一在忙什么。”兴邦拨开眼前的烟雾,眯着眼对外甥又:“其实我是想跟你——如果现在,你有一个目标或者意愿,比如想学建筑、学画画、学工程师……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觉得快乐的、爱做的,一定要坚持!往后一旦松气,可能你这辈子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等舅舅完顿了三秒,仔仔点点头,从肺腑发出一声:“嗯。”

“以前……也是你这般大的时候,我有一回很严肃地问你二舅,我问他你将来想做什么,你猜你二舅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仔仔一脸灿烂地打探。

“他他想种地!哼哈哈!我当时听了觉得他真是傻、不开窍、有点蠢笨,后来我变着法地又问了几回,他还是回答他想种地。我问为什么,他他爱看地里开花结果子!哈哈……那时候我也不懂他。后来我们三个大了,一年一年回家时,我发现你二舅在地里种地时真的是很开心!果树开花了他得意得很,麦结穗了、果子采摘了他更是忙前忙后兴奋得很——四五也不换衣服!可能是命吧,我后来懂了也信了,你二舅是真的爱种地。”

马兴邦轻缓地完,仔仔斜眼猜测:“可能我二舅觉得自己撒的种子一点点长苗子、开花、结果,很有成就感吧。学时我们自然课老师让种花,我也有那种感觉,每浇水晒太阳拍照、去花卉市场给它买肥料,还自己两手直接挖土给花松土通气呢!”

“嗯!时候你二舅经常跟猪牛羊话,出去割草还采点野花,门口有个鸟窝他激动地爬树上去看……我跟你妈一直觉得你二舅比我俩笨,实际上我们兄妹三个,你二舅是活得最幸福、最踏实的。他从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生活,一直在努力,一直没离开。你叫他打工、去县里吃席、到南方旅游他总是不乐意,实际上是放不下他的地和那些庄稼!呃……要是你现在知道了你这辈子要当医生、老师还是什么专家,那赶紧努力。如果你在当老师和当专家之间游移不定,明你还不够爱,不够了解自己。不急,用你的心慢慢选,选择比后期的努力还重要。但是,人生的选择是有时效的。人在二十八岁以后,对自己的生活基本上没有选择权了。也许,后半辈子有转机,但是很难,付出的也更多。”

“嗯,我明白了。”仔仔两眼沉静,频频点头。

中午饭好了。桂英捣鼓了两个半时,终于将餐桌摆满了——凉拌西蓝花、番茄炒蛋、糖醋排骨、红烧虾子、牛肉汤——四菜一汤,马桂英为了迎接大哥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被她关上门的厨房内跟抢劫过似的,身上的衣服湿一块干一块,凌乱的头发上老远飘着一股花生油炸大葱的味道。

饭后老各自睡觉,只剩桂英一人,来不及休息,又一头栽进厨房里洗碗刷锅、还原灶台、清理地面……做饭用了两个时半,洗碗用了一个时半,一口气忙到下午三点的马桂英累得瘫在沙发上,睡也睡不着,动也动不了。

听妹子从厨房里出来了,马兴邦从父亲的床上醒来,端着杯水到了客厅,将水递给妹子以后,他坐在了桂英边上。

“晚上出去吃吧,实在不行点餐,看你累得这样儿!”马兴邦心疼妹子。

“算了吧!”桂英一口气喝完了一杯水,放下杯子后,用鼻子指了指五六米外的老头:“挑着呢!嫌外卖不好!哎呀我的老爷呀,我做家务真是不如致远啊,他也是做几盘菜,怎么感觉他做的时间比我短、活也比我轻松很多呢!”在家务上不开窍的桂英不得其解,连连摇头。

“他做久了有窍门。光做饭那案板上摆的东西,我见致远做饭时哪里摆那么多!到你了好家伙,连地上、板凳上也是洗好的菜、切好的料!你这排场太大了。排场越大,最后洗得越多。”

“好像是!我做饭老感觉锅碗瓢盆不够用!”桂英完憨憨一笑。

兄妹两坐在一处,时不时瞅瞅阳台上的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完两个孩子和致远,忽然聊到了各自的工作,桂英侧着身子声问大哥:“你那厂子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