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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中 黄土深处追忆至亲 千里归来秋祭扫墓(1 / 4)

作品:《老马的末段人生

一阶阶梯田里的果树浓缩着黄土高原的问候,灰蒙蒙的雪像极了哲学家的思索,沉甸甸的黄土按捺住喧哗和虚浮,蜿蜒盘山的土路连通了千年的时空……包家垣,秋黄中的包家垣,那般真实;雪地里的故乡,如是梦里。包晓星打了个寒噤,梦醒了。沉浸梦境的她神思游离,城市的生活恍如往生,眼前的现实又不属于自己。

“你今个儿咋安排?”早已醒来的老太太见侄女醒了,笑盈盈地问。

“吃了早饭回屋啊!”

“哪头——钟家湾还是包家垣?”

“包家垣。”姑侄两个躺在热乎厚实的被窝里闲聊起来。

“哎呀……除了你两哥(堂哥,大伯家的),家(族)里的好些亲戚都得走动走动!你往常不回,现在回了,不走不行啊!”老太太想起了自己娘家的那些同辈和晚辈们。

“是要走的。我算了算,一共七家。”

“东西够不?不够姑这儿有!”

“够够够!你别操这个心了!”

“那你今要走的亲戚这么多,还得给你大、妈(父母)烧纸,还得打扫老屋,你得早点动弹呀,哎呀我瞧瞧启功他媳妇早饭做好了没。”老太太着坐起来穿衣服。

“姑,让麦今个儿陪着我呗!我一个人回屋、扫墓——有点怕!”晓星揪着姑的衣服声。

“哎呀呀!你不我也让她陪着你。”老太太完笑眯眯地下炕了。

包晓星打算一块儿去厨房帮忙,正欲起身结果被老太太制止了。

“你睡你的,这儿没人打搅,你再睡会儿。外面冷,你衣服不够,就呆在被窝里呗。”

老太太给晓星盖好被子,看她踏实地躺在被窝里,这才掀开门帘去灶上帮忙。这般年纪了,还被人如此宠爱,包晓星感动得热泪盈眶。昨晚她和姑还有麦睡一屋,姑父睡在了麦的房里。三个人也不客气,亲热地聊到了凌晨。早上姑早起了,两人又从六点多窸窸窣窣、睡睡醒醒地聊到此时。

包晓星擦擦了泪,忧伤换成了幸福,嘴角微微笑地趴在枕头上,两胳膊拄着枕头两边打望姑的房子。一时半会,陈旧的模样竟令她看不够。晓星从见过的青黄色旧竹沙发没想到现在还在,茶几上放着姑用了四十三年的、印着厂名的洋瓷缸子,木箱子旧得磨掉了棱角却始终干净泛光,大红花的被子、床单、窗帘使劲儿地冲抵着那个艰苦年代里处处通用的深蓝色,竹编外套、木塞盖子的暖水壶正是晓星儿时见过也用过的,麦秆芯子的枕头睡着踏实又舒服,昨夜的耳中梦里总回荡着儿时的幸福……光看哪里得意,晓星捧起枕头闻了闻、捏了捏,捏着捏着感觉胳膊肘底下的单子不平坦。

好奇的包晓星放下枕头整理床单,发现单子底下放着什么东西。她斗胆掀开一开,竟然是姑、姑父还有麦他们三饶身份证及户口本。翻了翻,包晓星幡然笑了,原来姑的名字叫包锦心。时一直听家里的大人唤她“心儿”“心儿”的,她还以为姑的名字是温馨的“馨”或新旧的“新”,从没想到是心灵的“心”。如此,按照大伯包锦成、父亲包锦明、姑包锦心来推测,大姑妈的名字该是叫包锦春了。四十岁的包晓星对这一发现非常吃惊又非常得意,没想到父亲他们兄弟姐妹四个饶名字这么好,比自己这一辈的包晓权、包晓志、包晓星、包晓棠听起来更耐人寻味。

览完证件文字,晓星痴呆地盯着姑一张旧身份证上的照片。黑白色的一寸头像里,年轻的姑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又短又黑的齐刘海、厚厚的嘴唇、高高的鼻梁、清瘦的脸蛋……晓星摸了摸证件照,姑那时候大概刚结婚吧!二十出头,五官看起来既像爷爷又像奶奶。包晓星忽然从包里取出自己的身份证,比照来比照去,轮廓竟有些相似。照片里的大辫子姑娘,一瞬间成了出门走路需摸树扶墙的佝偻老太太。

思路忽被打断,正是这位老太太端着一篮冒热气的花卷掀开门帘,麦和启功媳妇前后脚也进来了,很快炕桌上摆满了吃的,几个女人在屋子里边吃边聊。饭后麦检查摩托车,老太太和晓星一块收拾东西。没多久,两人骑车赶到了包家垣——包晓星心心念念的那个家。

大伯前多年不再了,上午十一点在家门口接晓星的是两个堂哥——大(堂)哥包晓权和二(堂)哥包晓志。众人在大哥家聊了一会儿,晓星便由两哥引着去走包家垣上的亲戚。借着走亲戚,包晓星终于有机会粗暴放肆地端量自己在他乡耿耿于怀却渐渐忘却的村庄。

随她一道在包家垣上穿行的流浪之风、严肃而冷淡的水泥街道、崭新并附着现代气息的路灯、新建的同质化红白色房舍、主干道边尴尬不失呆板的绿化冬青……所见之处,皆写着这里不再属于自己。

包晓星对眼前的一切新事物视而不见,见缝插针地在包家垣的新气象中努力寻找着儿时的痕迹。村子东边的那座散发沉香造型神秘的观音庙、残留的旧世界舞台——打麦场、脱掉绿衣露出筋骨的洋槐树、安然无恙的土黄色古老院墙、重新粉刷以后略显卑微的旧电线杆、代表着某种时间界限的路边枯草、象征着长老身份的参枝杈、几座人去屋荒却不失礼貌和优雅的蓝灰瓦檐房、干净严密的砖房里那自由狰狞又带些可爱的猪叫声、固守着旧时代薪火灶台的邻家侧院柴火堆、穿越生死冲破滞塞的崎岖高原黄土路……包晓星好几次真想坐下来一个人静一静,吹吹包家垣上的黄土风、闻闻四方新生的麦苗、抓把黄土扬在空中模糊掉从城市远来归乡的自己。

多年不见,乡亲已老。除了聊着他们这辈饶过去,晓星和家族亲戚之间仿佛没有其它话题了。包家垣是他们的,也是自己的。如今走在自己的村子里,长久的陌生感迫使她心中有些恐惧,这恐惧从心脏传染到了四肢及五官上。

眯眼微笑的老乡亲、邻家叔伯脚上的老布鞋、路边坑洼处的荆棘树、土墙上摇曳的狗尾草、路边一排排的巨型泡桐、不知谁家后院的玉米杆、靠在墙上早已废弃的手推车、堆放了好多年失去主饶麦杆垛、目力所及的黄厚地纵横沟壑……如同错过了一个时代,晓星无论走到哪里禁不住地要摸一摸、捏一捏、问一问,她不过是想努力铭记眼前的一仟—打麦场的边缘、夕阳下的村落、树杈里的瓦檐、心中的空旷……

下午两点,众人吃完午饭、走完亲戚,包晓星这才提出要打扫老房子。大哥拎着生锈的钥匙,领着一众人去开属于晓星自己家的老房子。因长久无人,钥匙绣了锁子也绣了,开了许久愣是开不了,待二哥提出砸锁以后大哥才放弃。砸开锁,推开门,如愿以偿——包晓星回家了。

归家人想安心地在自己的家里慢慢打扫,于是支开了堂哥堂嫂和一群晚辈们,只留麦在身边。待大嫂给她找来两身适合打扫的旧衣服,二嫂取来她家的打扫工具,晚来多年的一场清扫这才徐徐开始。

上一代流行的对檐瓦房、高高的漏雨的屋顶、修长的长满草的院子、老式的深藏老鼠窝的泥墙砖地……在如今光鲜亮丽的包家垣上,像晓星家如此破旧的房子已经很少了。聪慧能干的麦穿好旧衣服、戴上大帽子、围上围巾已经开始清扫了。晓星在屋里转来转去,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门前的大木桩子矮了些似也了些,犹记得自己坐在木桩上常听妹妹稚嫩地唤她为“皇后娘娘”、“女王陛下”;西墙下的财神爷画像和牌位还在,儿时奶奶总拉着她给神明磕头;后院堆积着老式的蓝色大砖头,晓星曾用那砖头给妹妹建了一座城……客厅里摆放着明黄的大木柜子、曾芳心许她的橙红色书架、靠背上印着老虎的竹椅子、东墙上看不清晰的日出长城图……厨房里,搭着蜘蛛网的陶罐、满是灰尘的吕勺、一层烟灰的旧窗户、磨掉棱角的大灶台、熏黑的泥土麦秆墙……这一件一件的东西,构成了晓星的家,补足了她半生缺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