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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的一天(1 / 3)

作品:《丁玲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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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名字叫着辛,约摸二十四岁的光景。微微有点粗野和倔强。浓黑有力的长眉和坚定的眼光,是表示了一部分个性的。没有职业和家庭,常常写一点小说之类的东西,拿到可以换钱的杂志里去登载,还正和一个年龄相仿佛也是靠卖文的年轻人住在一块。文章是稍稍与人相异,虽说却常常也要将自己的,觉得很是伟大的寂寞的心,隐秘地在字里行间吐露着,然而终是比别人要来得温柔细腻,所以欢喜看这类文章的读者还不十分零落。只是在一种并不属于身体,却完全是天禀的,这女人自己知道神经不十分健全。所以每每在一种重的压迫下,常常要想到一切事的伤心处,而歇斯底里地哭起来。她自己深恨这行为,觉得是懦弱的表示。她常常竭力压制自己的感慨。她说:“哭什么!诉什么!哼也不要哼一声,埋头干就是的。”她的朋友,也就是她的爱人,不免也嫌她太神经质了,常常要叹息般又玩笑般地说道:“女人到底是女人呢。”但是她却从没有在人面前吐露过一句颓丧的话。她觉得在牢骚之后,纵是得到了同情,也是可耻的事。她不会有这愚蠢的言谈。然而是如此一个不能经受一点剧变的人,在梦里却常常掉在一种喧闹的怕人的波动中。这天早晨,便又正在做这一类的梦。这若果是现实,那她是只能受一种莫明其妙的力支配着,不知是快乐得要笑,还是哭得那么难受。不过,在梦里,却仿佛是很有力的,将身体在狂乱的嘶喊着的群众中拥挤着。她要钻到最前面去,她气喘,一种压不住的兴奋,在一片模糊中,只觉得四周是发狂了。她听到刺刀的声响,马蹄的声响,救火车车轮也轧轧响起。她看见许多兵士,许多血,许多被砍了的人的脸。她正要大喊时,她却醒了。只觉得一切都相反,她是在一种缓滞的空气中,温柔中。被褥软软地包着。房子里为清晨的阳光照射着。一切家具似乎新涂了一层浅浅的柔和的髹漆。而胸前正压着一只灼热的手,后颈边也微微嘘着一股热气。她稍稍转侧了一下,握住了那手。于是一个甜蜜的声音便送过来:

“辛醒了吗?”

后颈边,便被一个软软的热东西,紧地压了一下。

她翻转身来,钻到更热的怀中去,抽了一口气。像放下一肩重担似地那末抽气。她细声喊了一声:“爱!”

两条有力的臂膀,简直是一个篮球选手才有的那末有力的臂膀很紧地抱了她一下。他像母亲般捧起那头来,又去掠那额上的短发。她觉得他的脸显得更年轻,那眸子又黑又大了。她不禁对那贴近的面孔妩媚地一笑。这是惟有在爱人前才肯这末笑的。于是嘴唇便又贴合了。这年轻男人常常能给她以过分的温柔,在有些时间,也粗暴得像只熊。他赞美她,爱抚她,却不敢过分亵渎她,他知道应该在什么样的情形中去表示爱情的欲望。他完全享福一般偎在她肩膀上,他低低问:

“还想睡吗?我看着你。”

她不答他,将眼闭着,忘记了一切。

“做梦吗?梦到情人了吗?”

于是她想起了适才的梦,她断断续续地,无头无尾告了他一些。

他说:

“你常常爱做这些梦,有几回都将我叫醒了。我看你还是少思虑点吧。这样神经会受伤的。”

“真恨呢。总希望自己强一点才好。”

“恐怕醒迟了也有关系。以后我们都该早点睡。你不常常失眠吗?”

“早也不成,躺在床上还是不能睡着的。”

“躺着也好,只是我总反对你睡在床上看书呢。”

她不做声了。她想起两人在夜晚,为看书而争执的事。她认为这完全是他的固执和无理。又极希望能找一本书在未起床之前躺着看。但她只多情地去吻了吻他的嘴角。他没有审察出那隐秘着的似乎是抱歉的一面。她在他耳边轻声说她要求的事:

“一下,就转来,拿一件东西,你莫怪我,好不好?”

他顺从而许可了。

她轻轻地溜下床。在床那头的地下,捡起一本小说,是她夜来没有看完,又为着他的不高兴丢掷到那里的。

“只看两页,就只这一段,可以不可以?”

他默然地呒了一声。

她便拿背朝着他,舒适地躺着看书。

她常常有这末一点自私,不体贴那正热中于爱情的彷徨的心,或者她了解到,然而不凑巧,正有这末一本不能放弃的小说在占据着她。她在躲避他,而且慢慢忘记他,将心全放在书上了。

男的慢慢起了一层怨恨,于是手臂也觉得麻木起来,他寻衅似地将手从那颈项上抽了出来。她还是没有一动的在看书本。他更寂寞了,觉得有一股压制不住的愤恨,只想能想出一个惩罚她的法子。当他将眼睛四方搜索的时候,看见那摆在写字台上的未完的稿子。他想:“唉,没有时间了。还是起来先写文章吧!”但是他却又轻轻地抱住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