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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冲(1 / 2)

作品:《丁玲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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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刚刚走下对门的山,天为彩霞染着,对门山上的树丛,都变成深暗色了,浓重的,分明的刻划在那透明的,绯红的天上。幺妹,她今年刚刚十四岁,站在禾场上的一株桃树下,脸映得微红,和花瓣差不多。她望着快要消逝去的景色,她的心永远是,时时为快乐胀得饱饱的。这时她却为一声焦急的叹息骇着了,她急速的转过脸来,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麻利妇人站在离她不远的一株杨柳树下,柔嫩的柳条不时拂着她的肩。幺妹不安的问道:

“妈!你又叹息了!为什么呢?”

妈随便的望了她一眼,仍然将眼睛望着远处,像自语的说:

“我担心呢。”

幺妹看到妈望着的地方,在稍远的田坎上,两个人影慢慢的走远去了,后面那个较高,较壮实的,她认得出是她爹。田坎只一线,非常窄,但纵横非常多而且美,近处的水田,大块的睡着,映着微紫的颜色。于是她问:

“那前面走着是谁呢?他穿得有长的棉袍。”

“是大老爷家里的高升,没有事他是不会来的。我很怕,这是下种的时候呵!”

幺妹不很相信她妈的忧虑,还是抱着愉快的心情去望那些美的田坎。这些美的田坎,都是她爹和她哥哥们的匠心完成的。她望着爹和高升慢慢走下冲下面去了。她想起高升的样子,斯文得像个少老爷,一双白瘦的手,他的无光的眼睛,常常很讨厌的望人,她不觉对她妈说:

“高升这人一点不惹人喜欢,可是你们总爱恭维他,爹一定又请他喝酒去了,姊姊告诉我过,说他是大老爷的当差,底下人,比我们还不如!”

“但是,你不懂,大老爷喜欢他,听他的话,他要害我们是很容易的,不过他人还好,肯受恭维,不像三喜,你姊姊好说别人坏话,你怎好拿来讲呢?”

“她并不好说人坏话,我觉得她只有点不喜欢大老爷家里的人罢了。”

时候更晚了,凉风阵阵吹来,妈转身走回屋去,而且叫道:

“幺妹!到屋里去吧,外边很冷了。去看姊姊的饭怎样了,你应该帮她才是。”

幺妹向左边厨房跳着跑去。她觉得自己饿了。小哥在厨房外小板凳上洗脚,一手拦着跑过来的幺妹,吆喝着。

“哪里去?”

她挣着:“不要你管。我看饭。”

“饭摆好在堂屋上了,只等爹回来。”姊姊从厨房高声说。

“爹不回来吃饭了。”她退回身朝堂屋跑,“呵!姊姊!快些!不要等小哥。”

“这鬼丫头!又不穿罩衫。”他望着她的绿布棉袄喊。他急速的提起那强壮的腿,拿一块蓝布去擦它。一盏小美孚灯在饭桌上摆着。奶奶坐在灯边,灯光映着奶奶的白发。妈在大声告诉奶奶,说高升来过。奶奶咭哩咕噜着:

“高升这痨病小鬼头,我真看不上眼……老太爷当日几多好……假如又来麻烦,明天老大背我进城去,我会同老太太讲理。老大不肯背,我便走起去,路我还认得……我快有十五年没进城了。”

大哥笑着说:

“好,明天我就背奶奶进城,我们看他妈的半天戏吧,毛机匠昨天从城里来,说这一阵多热闹,一天好多班子唱戏,他娘的说是女学生们也唱呢,还脱光了衣服,他娘的冻死她们!”

“就不准你同毛机匠在一块,这家伙常进城去,丢了田不种,布不织,一定不是好家伙。毛老三却是好人,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你怎么又不同他相交呢。”

“他昨天还来我们这冲里,我们只在冲口边说了一阵话,你说他老实,哼,不呢,他才有道理,以后,看吧,有讲究呢。他机匠哥哥哪里比得上他,机匠只有一副空机子呢。”

幺妹想起机匠家里的一副大的黑的织布机。

奶奶问妈妈道:“老大是什么年生的,呵,属猴,今年二十二岁了呢,唉,应该讨个媳妇才是。”

“媳妇我不要的,我养不活。我们家里来不得吃闲饭的人了。”

小哥进来嚷道:“有什么要紧,把幺妹嫁了,两相抵便成了。”

幺妹扑过去,要打他,他跳到桌子那边,得意的嚷着:

“偏偏要嫁了你!偏偏要嫁了你!不嫁姊姊。”

姊姊正在这时捧了一碗粥进来,她挡住了幺妹,她问道:

“老二!你说什么?”

小哥安静的无力的答道:

“我说幺妹。”

“他也说你。”

“不要理他,他不敢。”姊姊把粥放到桌子上,大家便开始晚餐了。姊姊是一个使一家人都害怕的人,可是都爱她,因为她爱一家人,她比什么人都勤劳,为一家老老小小甘心的操劳着。

晚饭很简单,只有两样菜,一碗绿的是油菜,一碗黑的是萝卜腌菜,可是都好吃。饭香得很,大家吃得香甜,尤其是大哥。那末可怕的将饭塞进肚皮去。姊姊吃得最少,只三小碗。奶奶牙齿不好了,爱喝粥,这是幺妹她们一家人都不肯吃的,因为硬饭才能饱肚。

饭还没吃完,爹便悄然走回来了。他坐到桌子边,喊小哥替他盛了一大碗饭。妈特别担心的问:

“有什么事吗?怎么你没有在外边吃晚饭?”

“高升还要赶夜路,他想明早便能到家。”

“有什么事吗?这样急。”

爹的绛色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线不安的神色。他说道:

“说是明天要送三小姐下乡来住几天。是老爷吩咐的。”

一家人都为这消息诧住了。这不是常有的事。妈想了一会说道:

“一定城里又要打仗了。”

幺妹想起好多年前的事,那时她还小,三小姐曾和两个姊姊一个嫂嫂来躲兵,她是多么体面,多么温柔的一个姑娘。她同姊姊几多要好,又几多喜欢她,全乡的人,只要看见过她的人,都称赞着她的呵!她有一个好看的,可爱的面孔,和一条人人都羡慕的发辫。她悄悄去碰姊姊的肘子,悄悄的说:

“打仗并不坏呢。”

姊姊也露出快乐的颜色问着:

“明天一定来吗?”

“我没有听见毛机匠说又打仗呢。”大哥仿佛心里也在笑。

“仗已经打过了。”爹不说下去,添了第二碗饭。

“三小姐,快二十岁了吧。她一定长得更好看了,怎么赵家还不接过去,她一个人来住吗?”妈奇怪的问。

“一个人,可是,担子可重呢。老爷再三的要高升嘱咐我。唉,我真不懂得,这小姐是……”爹的脸色阴沉了。

“是什么呢?”人人都想听的答话。

“以后再说吧。”爹望着妈说,“惟愿不要在我们家里出岔子。老大,老二,不准向外人说起什么,懂得吗?记住!”

幺妹跟着姊姊走到池塘边,在一块大的石头上蹲下来,几个鸭子轻轻的游到那边去了。太阳晒在树顶上,从微微皱着的水里看见蓝色的天,天上又飞着淡淡的白云。姊姊从篮子里拿出许多要洗的衣服,幺妹望着她将水里的天空搅乱。今天她不做自己的事,随着姊姊跑了半天了。她觉得她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姊姊太忙,没有时间听。现在她觉得时机到了,她便望着姊姊的脸说:

“我实在快乐,是不是今夜我们家里多了一个人?”

俯着的姊姊,微微动了一下:“我也非常高兴,恐怕她不认得我们了。”

“我想不会不认得,你并没有变样,好些人都说你比从前好看了。说不定她忘记了我,她从前原来只是你的朋友。”

“什么朋友,不要说了,也许她不再理我们了,她是小姐,以前我们是小孩,胡闹,不过现在我也不想同一个小姐做朋友。”

幺妹不懂姊姊的话,她望着岸上的桃花,继续的说:

“我记得她白得很,又嫩,别人一赞她,她的脸就红了。大家都说这更好看。”

“是的,她很白嫩,城里的小姐们都是那样的。”

“可是你很好看。”幺妹望着姊姊的为太阳晒成微赤又微赭的整齐的面孔和两条圆的壮健的手臂。姊姊有很大的眼睛,有严肃的神采。姊姊听了幺妹的赞美,只微笑的说:

“不要说蠢话了。”

木杵不住的敲着石上的衣服,两人暂时沉默着,远处隐隐传来继续的歌声:

……二月菜花香又黄

姐儿偷偷去看郎……

“唉,这是大哥的声音呢。”幺妹跳到堤岸上四处望,右手放在额头上,四处都露出嫩绿的新叶,在一些苍绿的树丛中。她不知为什么高兴起来,她大声说:

“他在冲子外边呢,他这末大声唱,他一定疯了。我去找他。”

她朝外边跳着跑去,在一条小路上,一边傍着低低的山,一边临着大块的田,山上的新草都在抽芽了。一根有刺的枝条,伸到路上来,绊住了她,她顺身坐在山坡边,弄着好些蔓延带刺的东西,不觉的唱道:

蔷薇花,

朵朵红,

幺妹爱你……

“幺妹来呵?”妈在禾场上喊起来了。

她又跳着转去,她是从来很少规规矩矩走路的。

“到厢房去,拿一块腊肉,洗干净,要姊姊煨上。”妈坐在矮凳上在补爹的旧夹衣。

她心里几乎笑出声来了,因为她又想起今晚将要来的客。这客是那么美好,许多人都常常在口里赞扬着的。“唉,到底她好看到什么样子?大约是奶奶讲的故事中的田螺精吧,也许就像个狐狸精。她一定会迷人,她的头发一定更黑更光,那发辫……唉!”她捉着自己的短辫,难过的摸着。

“一个仙女似的小姐,她会吃这个吗?”她站在一张凳上去取那块又黑又脏的肉。“这一定是蠢事。”她跳下来,她又想:“不知道她穿什么衣服,我记得她从前是穿绣花鞋的。”

幺妹引起了许多幻想,这些幻想又紧紧贴着她日常生活和一些不伦不类的神怪故事上,她给她幻想中的主人,涂上了一层奇怪的颜色,她自己觉得非常满意。姊姊更忙了,她要整理一间房间,为这来客预备的房。幺妹知道她住在她们一块,她更高兴了。夜间常常咳嗽的奶奶便移到哥哥们房里去了。不过姊姊说不一定,也许三小姐不愿意她们作伴,那末她们便也移到哥哥们房里去,或者到厢房去,睡在那些腌菜腌肉旁边。

等人等了一整天,天黑下来了。幺妹一人朝着冲口走去,想着家里的晚饭,想着爹的隐隐的忧愁,想着她幻想中的主人公。远近都没有一点声音。树影在暮色中慢慢模糊下去。她还是抱着微微有点焦躁和惆怅的心朝离家的路上走去。家里射出黄色的灯光,好远都还看得见。她不时转身去望,仿佛看见奶奶仍旧坐在灯旁边,爹在吸旱烟,妈在纳鞋底,也许在折衣裳……她又望前面,才知道她已走到田边的小屋子后边了。她跳过一个缺口,小小的水声在她脚底下流,她站在那株大榆树底下,这树遮着土地屋,遮着一丛金银花和胭脂花,遮着这小块的地,和一角田,现在又把她盖着了。围着这树和土地的,是大大小小很好看的田,有些田放了水,静静的流着,有些刚刚耕过,翻着,排着湿润的土块。幺妹瞪着眼睛四处望,她心想:

“为什么还不来呢?”

忽然她看见土地屋前一个黑影动了一下,她骇得几乎叫出来,跑了几步,便又立住大声喝道:“是哪个?坐在那里的!”

那黑影又动了一下,才说道:“是我,不要怕,老幺!是我呵!”

“呀!”她的心由紧张的急跳里松了下来,她笑着跑拢去:“呀!是你呀!几乎把我骇死了!”她紧紧的挤到她哥哥的身边。

大哥没有说话,只抱着她的腰。她觉得她的心还有点跳,她悄悄望了背后一下,悄悄地说道:

“我以为土地公公出来了呢。”

“嘿,”大哥把手又搂紧了一点,“以后不准你乱跑了,你胆子太小。常常要妈替你收吓叫魂。”

于是她想起曾经有过的,她的妈和姊姊因为她发烧,说梦话,急得无法,两人在夜里打着灯笼,拿着她的衣服,到外边去,到她曾玩过的一些地方,去喊她的名字,还一路喊了转来。她听见这喊声从远到近,总是妈的惨惨的声音起头:“幺妹回来了!幺妹回来没有?”姊姊就庄重的答:“幺妹回来了!”于是两人又喊着:“幺妹回来!……”这样闹过后,第二天她竟好了。她想来觉得好笑,她问道:

“为什么妈喜欢那样?”

“因为妈相信你吓掉了什么。妈是顶喜欢老幺的。”她想起自己是一家人最喜欢的,便更挤紧着那少年男人身边,望着他的脸,向他表示亲热,她抓他的手,凑拢去问道:

“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她觉得他的手松了,她又说:

“我要你回答!”

哥哥的眼睛望在很远的地方吧,他答道:

“没有什么,我觉得坐在这里很舒服。你回去,你跑来作什么?”

“不,我不回去,你不走,我也不走。”她也把眼睛望到远处,远处成一片黑色了。她自语般说:“我是来接三小姐的。爹讲她今晚一定来。”

静寂开始了,哥不再同她说什么,动也不动的坐着,她觉得有点惆怅,仿佛为她哥哥很难过。她不懂什么,但她觉得他一定被什么苦恼着了。她求助似的又去扳他,她叫着:“哥哥!”

仍旧保守着静寂,等了好一会,她有点怕起来,心也像黑夜一样,慢慢的模糊,慢慢的空洞了,她实在不能忍耐的时候,她觉得他陡的又动了一下,她不觉叫道:

“为什么,说呀!”

他又平静了,“不为什么,你回去!”

“不,……”她还没有说完,她看见冲外边的山上,露出一个亮光来,有时亮光隐去,大约被树遮住了吧,不过一会又露了出来,闪闪灼灼的,她觉得她的幻想快实现了,她快乐的叫着:“哈,她来了。她的轿子一定就在那灯后面。”

哥哥没有理会她,口里打着唿哨,低低的吹着什么。

亮光慢慢的近了,已经下了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住她了。

幺妹不安的喊着:“是的,她来了!我们回去!告妈去!”

但是她身边的人却还是很安静的吹着哨子。

她相信她已听见了什么声音,是在讲话吧,风送来的,假如这夜有月亮,她一定能看清人影了,她发疯的去拖他。

可是他只将身体靠得更适意些,他吼道:

“走!你回去!不准拖我!我要留在这里!”于是他继续吹下去。

她果真一人跳着跑回去了,因为灯光更近了,她确实听到走路的声音。

一到禾场,她就喊起来:

“妈……”

“你这丫头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小哥从家里跳出来捉她。她仍旧喊道:“妈!爹!她来了!三小姐来了!”

立刻都涌出屋来,她钻到妈身边去,妈握着她说:“冰冷的手,你这东西!”

姊姊另外点了一盏灯走出来,三条黄狗随着人走到桂树下。幺妹看到他们已走到土地屋旁了,仿佛那矮矮的白墙在灯光中晃了一下。爹大声的喊着:

“是高升吗?”

“赵得胜怎么样,你们等急了吧?”是高升的声音。爹便又说道:

“为什么才到?”

“唉……”

三条黄狗都汪汪的吠着,跑到前面迎接去了。幺妹紧紧挤到妈的膝下,不安的望着。妈一面叱着狗,一面也往前走。她看见高升走了进来,他提着灯笼走在前面。他后面走着一个小身架穿袍子的人。在这人的背后,便有赤脚扛着东西的大汉子。她不觉失望起来,拉着妈叫道:“问他,问高升,她没有来!”

妈还没有做声,那小身架的人便快走了拢来,说道:

“是赵大妈吧,你人好吗?”

都为这声音吓着了,妈叫道:

“呀,是你,三小姐,怎么走来的?”

姊姊也走拢来,灯光照在三小姐的脸上,两个黑眼在闪,短发覆在她额上。她握住姊姊的手,笑起来了:“呵!桂姊!”

幺妹不敢伸出头来,挤在妈背后,随着又走近去。好些人都在说话,听不清,她心里也乱得很,说不清。哈,这不是她所想象的,完全不是,她穿着男人的衣裳!

天亮了,鸡还在笼里叫。是什么人在堂屋里走,呵,是大哥在开门;爹也起来了,吃着烟的是他吧。幺妹醒来半天了,悄悄的蜷在被窝里不做声。姊姊在穿衣服,又轻轻的溜下床去,她看见幺妹大张着眼,不觉笑了,低低的说:“不准闹,懂得吧,我到厨房去了。”幺妹望了对门床上一眼,好像有一缕微细的呼吸从那里传出来。唉,过去的,全是梦,全是幻想,她哪里知道她是这末一个样子,一个更使她奇怪的样子。她一点不骄矜,不华贵,而且不美好。她不像一个小姐,或是一个女仙,但是她却有点迷人。幺妹觉得她太可爱了,比她想象中的更可爱,容易亲近。幺妹觉得妈也喜欢她,姊姊也喜欢她,而且爹也不像那末忧愁了。他很高兴同她讲着一些城里的事。大家都不受一点拘束,都忘记了她的小姐的身份,真像是熟朋友呢。

有人进房来了,拿了什么东西出去了,“是妈吧,不,好像是小哥。这家伙要讨骂了,他为什么跑进来,他应该知道他会吵醒人。她昨夜自己告诉我说疲倦得不能入睡。我听见她好久好久才睡熟;她翻身得真怕人,为什么呢?一定臭虫咬着她,这个日子又哪里有臭虫呢?……”

太阳出来了。这天又是好天气。幺妹探头往外望,忍不住便跳下了床,急急忙忙的穿衣服。正在要往外跑时,一个声音却止住了她:

“等我一块走,幺妹领我到厨房去洗脸。”

她回过身来看,三小姐已撩开帐,露出半截身子。她笑着说:“我起身得太迟了。是不是?”她看着手上戴的一个什么东西。

“不,妈说你应该多睡一会儿,昨天坐了半天轿子,又走了二十里路,睡得太晏了,总是三更过后,你自己也说累得很。”

她跳下了床,她赤着脚的,唉,她真奇怪!

她们从穿堂走向厨房,哥哥们房里还有人在打鼾,幺妹偏过脸去瞧,哼,这该死的高升,还大张着嘴呢,样子真难看。姊姊已热好一大锅水,另一个锅里煮饭。她们看见她低着头在烟雾中捆草把;她的发显然还没理好,有点蓬松。三小姐四面望着,说道:

“告诉我,怎样做,我好帮你。”

“你不会的,这里脏得很,你转去吧,我要幺妹送水来。你昨夜睡得不够。”

“哪里,这里空气太好了。我觉得太舒服。”她从门边望着外边的田野,露出一副小孩的神气,向着姊姊踌躇的说道:

“我不想洗脸了,我要在外边去玩一会儿,好不好?你们什么时候吃早饭?”

姊姊笑着说道:“当然好,幺妹你陪着她。”

她很快的便朝外跑,幺妹紧紧跟着她,她们跑到池塘边,跑到山坡边,跑到昨天来的路上,又跑到一些窄的田坎上,她贪婪的望着四周,用力的呼吸,望着幺妹的天真的脸叫道:

“你真有福呵!”

幺妹不懂这话的意义,傻笑起来。她握住她慢慢的向冲口走去,远处山上一片红的东西在太阳下映着,她柔声的说:“唉,你们这里的花真多,我记得从前我来这里也是春天。唉,那一段的快乐生活时时使我怀念呢。现在我又到这里了,多么奇怪的事实!哈,幺妹,你那时真小,我常常抱你,六年,七年了!你们这里一点也没有变呵!”她掉转身去望,只觉得这屋子有点旧了。当然在另一种看法上,这是这景色中一种最好的衬托,那显得古老的黑的瓦和壁,那茅草的偏屋,那低低的一段土墙,黄泥的,是一种干净耀目的颜色呵!大的树丛抱着它,不算险峻的山伸着温柔的四肢轻轻的抱着它。美的田野,像画幅似的伸在它的前面,这在她看来,是多么好的一个桃源仙境!

“叱,叱,”

幺妹看见她爹了,他站在犁耙上,正在转弯,她大声的喊着:

“喂!喂!”

爹将鞭向她们扬了一扬,又赶着牛艰难的走去,在一些不平的土块中颠簸着,土便在他踩着的耙下松散了。幺妹快乐的告诉她:

“那是我爹呵!”

两人停了下来,都望着那大牯牛引着那壮健的人。那人驱赶着牛,不住的喊“叱,叱”。

“唉!你有一个这末好的爹!你有这末好的一个家庭!”

幺妹想起一家人,真的更快乐了。

她们舍不得离开,站了好一会,还是幺妹说:

“我们找个坐处吧。”

于是她们向旁边走去,走到一株大榆树下,这就是昨夜幺妹在这里等她的地点呵。幺妹想起昨夜来,想起她的幻想,不觉出神的望她。她比昨夜看来,又美好一些,她确实有点白,不过她不应该把她那黑油油的发辫截去,她不该穿着这末一件蓝布的男人们的袍子。她的鞋子也不好……“呵,这地方我记得的,我们在这里玩过,好多次捉迷藏的时候,我躲在这里,那时真热闹。”她跳到土地屋前,端详着两个一尺多高的泥菩萨,笑着向幺妹说:“她们还是同从前一样呢。”接着她又在墙上找,找了半天,有点失望的样子:“什么人将这个抹去了,像刚刚才抹过一样,这不错,我从前在这里写过字的。”

一个老鸦从树枝上飞走了,树枝轻轻摇摆了一下,幺妹笑着向她说:

“过两天这树便要落下一些钱来,你相信吗?”

“我相信的。”

她们便坐在昨夜幺妹和大哥坐的地方,她忘情的望着远方,幺妹又望着她,带点爱好和神秘。

背后有声音传来,是湿的泥溅着水的声音,幺妹侧着头看了一下,轻轻的触了旁边的那人,轻轻的说道:

“看呵!这是他!他是我的大哥。”

完全不能认识了,那看牛的顽皮孩子就是这卷着袖子,赤着腿,健实的少年农人吗?好多次她骑过他的牛,和他骑在一块,她上去下来都要人抱,然而他只一纵便都解决了。她又想到过去,过去好多琐琐碎碎的游戏,她想起了那牛,她不觉问道:

“现在是哪个去管那牛呢?他还在管吗?”

“不,他大了,他帮爹种田,爹讲他比两条牛还得力。爹喜欢他。他实在比爹能干。小哥也能够在田里做事了。牛没有人管。多半是我带着牛去玩,可是妈不准我们跑远,妈说大哥小时候常常把牛带得太远,有几次被恶狗咬过。”

于是她们又去望他,他正弯着腰在修理一条田坎,他不知道旁边不远正有人。

幺妹喊起来。

他诧异的抬了一下头,可是又俯下去了,他不愿意答应她们,他答应不出来。

“呵,我认得他的,他的脸貌和神气都没有变,他只大了。为什么昨夜没有看见他,我确实没有看见他。”

“他昨夜……”

姊姊在屋口的桂树下大喊着。幺妹跳起来道:

“好,就回去,吃早饭了。”

“我们同大哥一块儿走吧。”

“好,大哥,来呵!我们一块回去。”

大哥没有理她,还低着头。

她们走过去,站在一条刚刚修好,窄得怕人的田坎上,这时大哥才抬起头来,急急的说:

“不要来,留心摔着。”

“赵金龙!”

两手全是泥,脚陷在水中,他不做声的走到她们面前来。三小姐说道:

“你不认得我了。”

他望了她披着短发的脸,还是没有做声,走到她们前面。湿的脚沿路留下一些泥印,白布的单裤卷得很高,黑布夹衣,裸露着两条臂膀,都是红的颜色。幺妹看见他不说话,有点不满,她骂他:“呆子!”可是她又接说道:“他实在都好。”

三小姐只笑了一笑。

接着他便走快了,没有等她们,一直朝厨房走去了。

吃饭的时候三小姐没有看见他们,后来才知道他们父子就坐在灶门前早餐的。因为他们都脏不过,怕小姐不喜欢,所以不进来,而且以后都不进来吃饭,她们说那两弟兄都粗野得怕人,不懂理。

高升走了。走时说过几天再来,小姐要什么吃的东西,或者穿的,他好带来。可是她没有说要什么,对他非常冷淡。她没有露一丝想家的样子。显然他又同爹讲了一些什么,当中午爹再回来时,爹又像隐隐的藏着什么似的,他恳求的对他的小女主人说:

“三小姐!你当然懂得好多。你只在这冲里玩玩,老幺侍候你。乡下也比不了从前,人心不古,哪里没有坏人!”

她坦然的答他:

“老赵!你放心!我懂得!高升这东西就不是一个好人,你不要听他。”

幺妹不懂得这些什么意思,也不求懂,她成天陪她玩就完了,妈说的不必做什么事了,惟一的事就是守着她。

事实使一家人没有什么不安,而且更快乐起来。她一点不拿身份,非常随便,同他们一家人玩得像兄弟姊妹一般。她淘气得怕人,不准他们再在厨房吃饭,而且在吃饭的时候,总要讲点使人笑的故事。开头赵得胜还有点觉得不好,常常要做得恭敬点在这小姐面前,后来也就惯了。他望着她,觉得还是同幺妹差不多大的小孩,虽说能说许多故事,许多道理,使人忘倦。她又常常帮他们做事,譬如打谷,垫鞋底,她都做得来,她举起那些大鞋底来笑,她也不讨厌奶奶,城里姑娘不讨厌一个乡下老太婆,真是少有的事。

“高升这东西有点鬼……”赵得胜终于这样想了。不过马上他又放弃了这想头,因为他觉得无需再怀疑什么,再想什么,她若能住下去,也是很自然很好的事。

天气像凑趣一样,一天好似一天。夜晚常常下一阵一阵的细雨,可是天一亮,又是大太阳了。风微微有点清凉,有点湿,有点嫩草的香气。还有那些山,那些树,那些田地,都分明的显着那青翠的颜色。天也更清澈,更透明,更蓝粉粉的了。人在这里,工作虽然劳苦,也是容易忘记忧愁的一种境地呀!这家比往年还平和一点的生活下来了。第一,高升从城里来过一趟,带了些熏腊的鱼肉,他们托小姐的福,常常有点荤菜吃。菜园里小菜也多了些,幺妹和三小姐都能帮一点忙。第二,种多下地了,他们精神上没有拖累,天气又好,不会担心到那些天灾。而且,他们热闹了许多。他们可以找到一个人来听他们的家常,听他们一生的劳苦,听他们可怜的享乐。这人不但听了,还要答应他,还要追问下去,还要替他们解释,解释这劳苦而得不到酬报的原由,而且她给他们理想和希望,并说明理想实现的可能。她教导他们,鼓舞他们。可是他们仍然将她看做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因为她不会忘记常常特意淘点气使他们发笑,使他们忘记了她的身份,只想打她一下,或者摸她一下,甚至抱她一下。幺妹成天陪着她,时时摆出一副高兴的脸,家里所有的琐碎事都是她们做了。一早就同大家起床,三个男人背着一些沉重的东西出去了,姊姊烧饭,妈整理房间,她们便去开鸡笼,点着数,有七只,还有五只鸭,她们照管得很好,没有被黄鼠狼吃掉。她们又去看猪,都养得好,这都是不要本钱的。牛有时牵出去了,有时还在栏里,她们爱看着它睡在地上吃草。她们还要到菜园里去采些要吃的蔬菜下来,她们不仅泼点做肥料的水,还要细心的去抓虫。幺妹告诉她做这许多工作,有时还指挥她,她们都没有觉得什么不相宜。她们一得闲,便跑到池塘边去搅水玩,或者跑到冲口边看插田。近来大哥总爱在离家最近的田里做活,有时就在屋外边。他们在做事的时候,时时都可以互相看见。她们喊他,他答应。他一唱歌,幺妹就接声了。幺妹还教她唱歌,她笑;她教幺妹唱,幺妹也笑。多么奇怪的歌辞!幺妹又把这些教她大哥和小哥,两兄弟常常不怕羞的在做事的时候唱起来,有时是在走路的时候,有时是在洗脚的时候,多么雄壮和激动人的歌呀!

他们都快乐,都兴奋,忘记了一切,不觉的她来到这里已经快十天了。这天她和幺妹牵着牛,到对门山上去吃草。她们两人躲在草地上,离牛不远,幺妹同她讲着野人婆婆的故事。幺妹不曾留心她这时有点异样,时时坐起来又躺下去。幺妹望她一下,可是她装做无事的说道:

“说下去呀!后来怎样了呢?”

于是幺妹又接下去,眼望着天,天上有几团白云在变幻。

后来她爬到一株树桠上去了,还向躺在草地上的幺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