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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漫记(2 / 3)

作品:《散文杂拌

肥仔实在是个可爱的朋友。没见到人我先见到车,这是辆满不错的雷诺跑车,可是天知道怎么弄得这么邋遢,仿佛不是这里少个螺丝就是那里少个零件,若认真去检查却又什么也不少。肥本人和他的车一样,质地很好却邋里邋遢,他上身穿一件硕大的圆襟衬衫(这衬衫很可能原来是白色的)、黑裤子,脚上一双塑胶拖鞋,拖鞋的右跟已经很薄了。戴着副黑架近视镜,满脸笑嘻嘻,仿佛睡醒,问我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声音很甜,而且懒洋洋,道地的上海口音普通话。这句话没说完又对那吃饭的法国学生用法语说了句什么,那学生笑了,随后又向门外的一个孩子喊了句阿拉伯语:那孩子正偷着去捅他的汽车,一听他说话撒腿跑了。这时坐在门外的几个黑人就笑着大喊,肥仔探出头去又用英语喊了几句,这才笑嘻嘻挤进我们桌前坐下来。刘太太说:“巴黎好像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肥仔的,一样去买东西,他都会比我们便宜些。”

岳华问肥仔现在作什么?他说供应巴黎各中国餐馆原料,这件事只用他早上的时间,我问他:“你要开车给各家送货,一早上忙得过来吗?”他说用不着他送货,告诉菜店、肉店、鱼店要什么,要多少,送给哪家就行了。我说:“这样的采购,各餐馆自己不可以办吗?”刘太太说:“有许多东西别人买不来,只有肥仔去才能抢到手。”我问肥仔:“那么剩下来白天、黑夜还有好多时间,你作什么?”他说没事干。事情是有的,他不爱干,钱够用了,挣那么多干什么?刘太太又来补充,说肥仔不断的有新计划,但多半没实行,只有买房子是他的乐趣,买了卖,卖了又买。肥仔并不反驳刘太太,只说好多事干到一半没了兴味,他在枫丹白露买了一大块地,计划挖成水塘养殖中国金鱼,可是八年过去了,塘也没挖、地还在扔在那里。不地这几年地价上涨,也许比他真养金鱼赚的还多些。他还买了一幢房屋,专门接待中国来的留学生。中国学生住房免费,有的学生毕业了,回国后和他保持通信,请他回去参观。他打算去,总在打算去,但始终没去。刘太太说:“肥仔,你该成家有个太太。你的生活就正规了。”肥仔说:“我已经托回去的留学生为我找寻了,一找到合适对象,我就回国去见面,所以我现在有不急着回去。”我问他:“为什么要从国内找对象?”他说:“法国姑娘交交朋友可以,娶来作老婆还要中国人,我们这里的老徐教授,回去找来个太太,过得好美满呀!”

他提起老徐,又引起大家一个新话题。他们说徐太太是当今巴黎华人社区中法语说得最好,车子开得最好的,又是最会持家的。岳华说打了好久电话,他家都没人接。肥仔讲:“不要找他。明天我开车去把他拉来给你就是。”

吃过饭肥仔开车拉我们去找旅馆,为翰祥他们大队人马打前站。岳华前些年在巴黎住过一家旅馆,对那里记忆犹深,但他说不出街名。尽管如此,肥仔还是把它找到了,实在不如岳华说的那么好。房间壁纸和地毯都是桃红色的,叫人想起左拉小说中所写的春光旖旎的场面。房间低矮,楼梯窄狭,甚至走的步子重一点脚下地板都颤抖,我们把它否定了。我说岳华所以对它有好印象,可能和当时旅馆本身无关,另有原由。他说我这老大哥不厚道。肥仔又把我们拉到另一条街,这街很僻静,在闹市的身后。也是二三层的旧式旅店,周围不断有些阿拉伯流浪汉转来转去。我觉得有某种危险性,肥仔咧开嘴大笑,说:“我是叫你们看看,还有比刚才那个旅馆更神秘的地方,这地方当然不能住。今晚我们不找了,去夜总会听歌去,正经事明天再说。”

肥仔拉着我们又一次过了塞纳河,钻进一个很深的地下停车场然后乘电梯升往楼顶,进了一家夜总会。

这是一家华人夜总会,歌星、乐队、侍应生和客人全是华人。似乎所有的人都认识肥仔,肥仔一一点头、问好,然后找个角落坐下来,点了饮料、食品,也点了歌。歌星大概是香港或台北来的,肥仔点了两首歌,扔下一千法郎,但歌星正式唱他点的歌时,他却昂在椅上打起瞌睡来了,我推推他,他说:“她的歌我都听烦了,没趣味!”我说:“那你为什么还点?”他说:“熟人了,不好意思了!”我说:“你常来?”他说:“天天都来坐一坐。”“天天都打瞌睡吗?”“是的!”“那为什么要来?”“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别处也一样没意思,也要打瞌睡,交钱比这里还多。”

肥仔睡完一千法郎,开车把我们送回了旅馆。

这一天跑得很累,第二天我们上午决定休息一下,八月份的巴黎雨果广场,真清静到了通街不见人影,不见车迹的地步。广场上有一家餐馆,在露天摆了几副桌椅,我们就连吃馆带看街,客人除我和岳华两人外,只一位中年妇人带着一只狗,但她一个却要了比我们两人还多的饭菜,并且不声不响又极迅速地把它们全吃了进去,而我们看到的街景也就至此为止。周围几家商店全休息,走了好久才碰到一家卖水果食品的小店。我看到有牛油果,很新奇,买了几个,剥开尝尝,真正“味同嚼蜡”。岳华看了大笑,说这东西不是这样吃法,应当用来做菜。我想不论做什么我也不会再吃它了,剩下几个就扔在了旅馆的垃圾桶里。

中午睡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岳华接完电话告诉我,老徐要来。

徐教授是下午三时左右来的。

这几年我也算走了十来个国家,最普通的衣着见了,奇装异服也见了,但从未见过徐教授这么普通而又这么奇特的装束,他穿了一身纯粹中国大陆农村家庭缝制的灰布服,地道的中国布鞋,连头发也是中国农村青年农民式的,若说普通,十年前大陆上八亿农民中除去四忆妇女和两忆孩子,其余两亿大概都是这样的服装这样的发式。奇特的是当今在大陆农村都已少见了的这装扮竟出现在巴黎,而在全巴黎的各色人种中,我敢打赌徐教授这一身是绝无仅有的,真正的奇装异服。

他的口音是山东味的普通话,性格也是山东式的直爽和执拗,他和我握过手,拉起岳华和我就走,说:“先去办事,有话路上说。”走出旅馆。他领我们去乘地铁。从地铁站出来,他领着我俩东奔西跑。找到一家租机器的地方,又看了一家旅馆,然后到唐人街的太平洋酒家,肥仔正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等我们,我们要了点啤酒和小菜,肥仔不等侍者送菜,自己到肉柜前割了些香肠、叉烧之类,切成一大盘,先端过来。他说:“我既是这里的东家又是供应商,吃东西钱要照付,但给自己动手的特殊。”

和老徐相认了几个小时,现在才有时间坐下谈家常。他家是山东临沂北乡的汤头。四十年代中我在这一带地方工作,在他那村子住过,有这么一点因缘,话题多了,壁垒就少了;他是四十年代末,随着他上的中学:由临沂而青岛,青岛而上海,一步步移到台湾去的,在台北戏剧学校受完教育,到大鹏剧团工作,二十年前由台湾转到法国,在这里一间大学教中国文学。我认识的不少学中文的法国朋友,都听过他的课。在法国汉学界也算是名人,我问他:“你在法国如此多年,何以还是这身国粹打扮?”

他说,他穿的衣服全是太太亲手做的,头发也是太太给剪的。太太八年前离开中国山东农村的。这装束、这发式全是当时最时髦的。她一心想把自己的丈夫打扮得最时髦、最漂亮。老徐爱他的太太,只要太太看着满意,他认为自己没理由反对;于是他就成了现在这模样,而巴黎这地方对服装是持有兼收并蓄、见怪不怪、越奇特越有价值的观点的。老徐这身打扮从没有人认为不时髦,我听了真想把这消息传达给国内那些选服装以洋化、港化为标准的朋友。

提起太太,老徐的满脸像开了朵细瓣菊花:太太名叫兰英,他由衷地说:“我们兰英真好,有了她,我什么都变了。整个家像个家了,她带三个孩子,还给服装公司绣花,买菜做饭,做衣服理发,从没叫过苦,我娶了她,经济上也改观了,以前一个人生活也那么多工资。虽不贫乏,可也不富裕,现在我买了幢房子,还有积蓄。”

肥仔说:“最重要的是给你生了三个儿子!”

“那当然,那当然!”老徐毫不谦虚地说:“现在两在上学,一个还小。还会说点话,法国话,两个大的能说点中国话,复杂的不行。在法国孩子也是份财产,生三个孩子,国家每月给母亲和孩子各两千法郎的补贴。等于我一年写本书,而且是销路较好的书。”

我说:“只对母亲和孩子给补贴不公平,父亲也付出劳动了!”

他说:“对父亲也有优待,我乘公共车一律是收半价呢!兰英车开得很好,可我还是乘地铁,安全,便宜,比别人便宜一半。”兰英是他们邻县,莒县人,莒县我也住过,这地方很贫瘠,但是出名人,刘不庵似乎就是此地人,近代名人有位丁肇中先生。丁家是大户,丁先生有位族人叫丁铁修,抗日战争时带着武工队只身打据点。日本人闻名丧胆,后来负了伤被日本军队捉住,用尽酷刑,毫不动摇,终于又被中国军队救了出来。他的事在家乡像传奇故事般到处流传:丁先生有位堂妹和我在一个剧团演过戏,而且就演丁铁修的故事。一说兰英是那里人,自然感到亲切,我要求去他家看看,老徐说:“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到我家吃中饭。”

老徐竟然有两处住房,一个在塞纳河边距拿破仑波舒巴特的墓地不远处的一幢楼上。他在这里租了三间房子,房东老太太到过中国,十分善良,老徐结婚后,兰英来到法国,第一位法语教师就是这位c夫人,c夫人教兰英法语,发现这个学生这么勤奋,这么聪明而生活在巴黎又是这么孤独,于是自愿地当了她的保护人,从兰英生下第一个孩子开始,她又兼了孩子们的教母、养母和家庭教师,一句话三个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和她生活在一起,她管他们吃、住、玩、清洗卫生、入学前的幼儿教育。孩子们管她叫奶奶,老徐和兰英在不在家孩子们无所谓,可这奶奶若不在就没了主心骨。老徐当然很感激这位房东,实际上也是拿她当亲眷看。可山东人的怪脾气实在难改,有时一犯脾气就几天不上c夫人屋子去。他去不去无所谓,孩子们和兰英照样和c夫人一起度生活。老徐要保持他“独立性”,又在圣母院广场附近买了一处房子。这是一幢高屋建筑的最下一层,把着街角,因此两个门开在两条不同的街上,如果开商店,无疑这是个好地点,但老徐把前面门的铁合页门一开到底,从后门出入,这屋子地面之上,是一大间和一小间,大间有近三十平米,小间十多平米,外加厨房和卫生间。而地面之下还有同样大小的地下室。地面上这间大屋内,放着一个长餐桌,一套沙发,一架电视机,还有个书柜,但没有写字台,在小间里放了一个折叠单人床,在床、桌、柜之间是各种有用和没用的杂物,如玩具、儿童画册,小孩的衣服、塑料盒子等等,好像还有个儿童车,而偌大的地下室里,几乎什么家具也没有,上有一架录音机和多得数不清的画册和儿童玩具。根据这些陈设,你怎样也猜不出这间屋子做什么用。给我只留下一个印象:房子是巴黎的,用具是现代西方,生活方式绝对是中国山东农村的。

我问老徐,这栋房子他平时作什么用?他说这里离两个孩子的学校近,他们中午下学可以上这儿来吃饭和休息。晚上全家回那边过夜。白天全家和孩子们一起到这儿来。孩子去上学,他就在这儿备课、读书,兰英可以在这儿绣花、洗衣、做针线。不过也不是每天大家都进来。总之要有一个大人陪着过来。如果他们俩都没有空,也有房东夫人陪两个大孩子过来的时候。善心的“奶奶”中午为两个孩子做中饭,晚上再把两孩子带回去。

我和老徐由肥仔开车送到这里,肥仔和在太平洋酒家一样,自己下厨房去烧水、煮咖啡。老徐利用这个时间把扔在地上的画册、报纸和各种塑料盒子收拾了一下,这时后门外有了脚步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用力推开门,大叫着闯了进来。接着又跟进来一个和这孩子一模一样、除去喊叫的声音外,其它都小了一号的孩子。再后边就进来一位妇女抱着个又小了一号,和前边两个孩子长相分毫不差的孩子。

这妇女无疑就是兰英了,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我肯定见过这个人,甚至从她孩童时代就认识她:因为她的衣着、神态、语音都是我多年来看惯听熟了的。我简直不相信这是在巴黎,连在北京也很少见到这样打扮的妇女了,只有在十年前的山东山沟里我才能碰上这样的妇女。她们的聪明、美貌是那山区里人的骄傲,而她的衣着也就为那地方的少女们仿效。

她上身穿一件白底碎红花大襟小褂,下身是浅灰裤黑布鞋,头发齐领口。不吹不烫,只在左侧卡了一个金色的发卡。她的身材是标准的中国美人形,健康、端正,一切都相称而不夸张。脸上仍保留住露天劳动时染上的阳光的色彩。老徐事先对她介绍过我,所以进门来头句话就说:“友梅大哥还没到吗?”这样纯粹的山东乡音我已多年没听到了。听了无限亲切,我正要回答她的问话。第二个孩子和肥仔谈话的声音大了起来。他俩都用法语。两孩子靠在肥仔身上,肥仔搂着他。孩子说很长一串话,肥仔简短的问了句什么,孩子又指着他妈妈大声说了几句,这时兰英忍住装出一副嗔怒,冲他们俩说了起来。她的法语那么悦耳、自然。虽然我听不懂意思,但听得出完全像她说山东话一样地道,何以见得?我是从语气、语感、神态上判断出来的。这三个人说法语都很自如,小孩是不停嘴地述说;肥仔半闭着眼——我怀疑他已有一半在睡着——附和着孩子说些什么同情的话,兰英一边在做事情——将怀中孩子交给老徐,理正自己衣服,从手袋中掏出青菜,走到洗手间去洗手,拿着青菜到灶间去洗做……一边假嗔地反驳着肥仔和孩子。老徐在一边笑,我问老徐他们在谈什么?老徐说孩子在抱怨这两天蚊子太多,把他咬得浑身是疱;肥仔说蚊子总是要咬人的,主要是妈妈没替他们把门窗关好和没有用杀虫药去杀它们;兰英申述自己不喷杀杀虫药和不应当把一切责任全归于她的理由。

我要求孩子们说中国话,不然我们至少有两个人不能参与他们讨论。大的和中的两个孩子拍拍手接受建议,他们一张嘴我才知道,他们的中文也是道道地地山东土语,他们发“躺着”叫“切着”,称“我”为“俺”,一句长长的这种山东土话,中间还要加上不少法语词汇,岳华听了苦笑说:“我听他们的中国话比听法国话还要费力气。”

兰英就在和我们的答话中,洗了菜,和了面,拦了馅,并且动手包饺子,我们要大家动手,她说用不着,这几个人吃饭不够她忙的。老徐在巴黎住了十年,一度在华人社区以“风流才子”闻名,黄发白肤的女朋友交了一个又一个,最后打定主意:要成家还是得找中国姑娘。中国一般的地方还不行,必须是他的故乡山东人。一九七八年,在他离开大陆三十年之后,他第一次返乡去探亲。据他自己说,他是少小离家,思乡心切回去的,并不是为了找对象才回乡。我无意评价他这句话的诚实程度。总之他刚到山东省城,还没有回到老家,他们县里已经有人知道他有意“找个媳妇带出洋去成家”,并且替他认真筹划了。

那时候中国的社会风气和今天还不同。今天有亲戚在海外定居,和有亲戚在要害岗位当官一样,成了是值得自己炫耀他人羡慕之事,而十年前若谁家有亲戚作了“外国人”,那可跟有亲戚在蹲监狱差不多,是个令人侧目自己、也怕提起的事,好人家的女儿谁会嫁给个假洋鬼子呢?

农民自有农民的心计,他们一下就把视线对准了兰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