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990之前(1 / 2)

作品:《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冰箱厂卖掉,        是青豆从账本上发现的。

账本里乱七八糟夹了好几份转让证明,还有铅笔一遍遍练习的“蓉”字。

可怜程青松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人,        写了这么多字。这个字的结构对他来说应该很难吧,        所以写六七张纸才勉强像样。

他有这个功夫,练练自己的名字多好。

青豆之前笑他,好歹算个老板了,        怎么自己的名字写得跟火柴棍拼的似的。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哦,他说他最讨厌写字,        宁可饿肚子都不写字。

她有些后悔那天对二哥凶。明明这么苦,他却什么也不说。

青豆吸了吸鼻子,        眼睛用力往上翻,        赶紧咽下那股莫名其妙的感动和难过。

小桂子也是这样的。刚开始写字好差劲,白纸写不齐就算了,        田字格竟也能写歪。就像个刚学写字的文盲。

青豆不由怀疑,        自己的信其实没被高中生小桂子收到,而是被南城师大附中的门房大爷拆了。那大爷虽读书少,但爱好文艺,        所以拿她练字。

她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

小桂子字丑算了,        写不齐也算了,最让青豆生气的是这人除了第一封信,后来回的所有信全是摘抄唐诗。

她写信表达,搬了新家,        他抄了句: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她写信陶醉,        有笔友真好,他抄了句: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

两番来回,        青豆便泄了气。她做不到直接断联,这样显得她很不礼貌。

是以,青豆写了封告别信。她很话术地在信里夸奖他字有进步,接着婉转地表达了家中有变故,以后不能写信了。

没想到这个“门房大爷”还挺大方,回了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顺便夹了20张八分邮票。

青豆拿着信,问素素这是什么意思?

素素拍拍她的小脑瓜,“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没见过交笔友有你这么累了。”

这就是素素不懂了。青豆说:“现在好多笔友会见面呢。”

“你觉得字写成这样的高中生,长相会好看吗?比虎子还不如。”素素扬起信,对着阳光看有没有透光的水印,“会不会给了你什么暗号?”

素素去年暑假结束后去了南城的财政银行学校,天天打算盘点钞,对光看水印也是最近学会的门道。

青豆将信折起:“算了吧,你指望门房大爷玩儿什么浪漫啊。”把字写一条线上都难,说句人话都不会,还暗号呢。

素素拨弄青豆那两条及胸的成熟麻花:“那你还回信不?”

青豆指尖一挑,拽回自己的辫子:“再说吧,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素素大笑。小妮子还学挺快的。

青豆认真询问素素上学的事,“那里好吗?”

“好啊!你来啊!毕业就分配银行,以后天天躺在钱堆里!”

素素不会劝青豆读高中。在她的认知里,只有好学生才能念中专,如果能上中专,没人会去读高中。说夸张点,中专是比清华北大还要牛的地方。

她去的那所银行学校刚成立没几年,现在还在一个养蚕场,但毕业的学生好多都分在了南城。

她能去那读书,一半还是借于雨霖的光。所以她休息回来,会很认真地带于婷婷。

尽管于婷婷对她一点都不好。

在于婷婷看来,自己妈妈最近被伯母压过一头,全赖罗素素。要是没有她,孟庭哪有被怼得回不上话的吃瘪时刻。

罗素素问青豆都是怎么带的?她累得都想回乡下了。

于婷婷和于菲菲她们出生没多久,青豆就来了,大人上班,于是指派大小孩看着小小孩。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青豆监工看这两个娃娃。

于婷婷有主意,爱捉弄人,高爬低踩,有城里人典型的精怪,还爱告状,罗素素颇为头大。

青豆脑子里全是念中专的事儿,轻描淡写道:“她们睡觉,我看小人书,哭了就摇摇床,很快安静了。”

罗素素说:“婷婷怪我脾气不好,说‘豆豆姐姐从来不会凶我’。”她模仿婷婷昂脑袋装老卵的样子。

青豆笑:“别理她,她小时候也嫌我。”

罗素素皱眉:“嫌你什么?”

“嫌我”青豆叹了口气,苦涩地挤出笑,“嫌我穷呗。”

罗素素翻了个大白眼,用力到黑眼珠子都消失了几秒,“别理她!”

青豆挽上素素的胳膊,笑倒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笑着笑着,嘴里又泛起苦来。哎,她也嫌自己穷。

-

下午,虎子凯旋,从十三中门口带了烤红薯。

焦糊香甜的烤红薯橘得发红,惹得青豆馋虫活跃,一个劲咽口水。

她刚剥开红薯皮,还没送进嘴里呢,虎子就开始提要求了:“你上次说请我看电影的,今天去怎么样?”

青豆脸一耷拉,赶紧把红薯还给他。

素素接过红薯,咬了一口,又剥了下面一圈皮,递给青豆,“先吃了再说。”

也对。青豆心一横,张嘴就是一大口,心里想,我要赖掉,我没有钱。

素素和青豆手拉手合力抗敌,唾沫横飞,就在即将要取得胜利的时候,篮球一咚一咚,有规律地由远及近——顾弈来了。

东门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要碰上,全是熟人。

顾弈手边跟着个男的,中等个头,眉清目秀,这人青豆认识,是当年和顾弈一起在台球室玩儿的混子,也是素素银行学校的学长。叫小海。

那男的一见素素就扭脸,似乎想走,走出两步估计想通了,又回了头,眼睛直视前方。偏就是不看素素。

哟。青豆眼睛一亮,挠挠素素掌心。

顾弈目光略过他们,“干嘛呢?”三个人站在车棚边上,跟罗马柱似的。

青豆说:“吵架呢!”

小海问:“吵什么啊?要帮忙吗?”

青豆问:“你帮男的还是帮女的呀?”

小海上前一步:“我当然帮理!”

虎子来了劲儿:“理!我这儿占理!”他噼里啪啦一通豆子,重点落在青豆的没有良心上。

就在虎子要发动第二波闹腾的千钧一发之时,素素说话了:“海子哥,上次不是说要请我看电影吗?要不一起吧。”

她说完,四下立马无声,包括正张牙舞爪的虎子也被施了定身咒。大家脑袋整齐划一,意味深长地将探究甩向小海。

在这个时代,学生谈爱情与偷盗同罪,是羞于提及的事,青春期喷薄的好奇和欲望皆是欲盖弥彰地进行,比如写封情书,比如约场烟火,再比如奢侈点的,一起看电影。

大家看破不说破。

小海皮薄,一张脸登时臊成猪腰子。

“你不是说没空吗?”他声音细如蚊呐。

顾弈意外,打台球喊得最豪横的人,怎么这会声儿都没了。

“今天有空呀。”素素推推青豆,让她瞧好了。说罢,她上前一步,走到小海面前,含羞带怯,“那你有空吗?”

青豆万分震惊,素素好厉害好主动!

“有有的啊。”他可管不了跟顾弈约了打球,声音忽然大了,朝青豆虎子看看,“你们要不要一起啊,我请客。”

穷鬼虎子大开眼界:“哇。”周末场三毛钱一张票,五个人就是一块五。

青豆学得很快,甜兮兮地挤出两颗酒窝:“谢谢海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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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城开了家新的地区电影院,最近正在造势。街头巷尾的自行车、电线杆、大马路上,纷飞各种粉红小传单,写着“开业志禧”“欢迎观影”“凭传单可以优惠”。

新影院的美工画工很好,墙上的影院海报吸引了不少人。总共就三部,海报鲜明,两部“人”的片子,一部“鬼”的片子。青豆第一个撇去僵尸片。

虎子想看《顽主》,这片子市影院已经下了,没想到新的地区影院有。

青豆目光则停留在墙报的《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这名字好特别。

素素会意,抢在虎子前头说话:“海子哥,我们看那部叫海水的吧。”

售票的阿姨扫过他们,目光落在青豆身上:“这电影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青豆心里一凉。

虎子哎呀了一声,趴到窗口:“阿姨,我们都成年了,前几天才办了那个……叫…身份证的。”他指了指青豆,“她就是个子矮,是南城师大附中的高中生。”

那阿姨表情冷淡,懒得理他们,撕了五张票从小窗递了出去。

青豆低头偷乐,好像要看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一抬头,顾弈也在盯着她笑。

她伸手就是一掐:“笑什么,你也没成年。”还不是仗着个子高才没被盘问。

顾弈两手抄在校裤袋子里,嘴角仍拽着坏笑:“那也比你大。”

青豆没松手,又掐了一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会好好说话了。一碰头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互相呛声。

青豆这个话多的呛不过话少的,只能动手。

顾弈很好掐,看着瘦,掐起来还挺有肉。而且他不皱眉,不喊痛,也不让她松手,这燃起了青豆的斗志,越发没素质了。

虎子左看看,青豆和顾弈正打闹,右看看,小海和素素在说无聊话,他犹豫了一分钟,往右挪了挪。还是帮可怜的小海垫个话吧,这天儿聊的也是够死的。

14点10分电影开场。

他们去得晚,又是周末,只有最后一排有三张位置,顾弈从墙边搬了两张钢折凳。

影院的位置错落不明显,青豆被女士优先地邀请坐下后,半片世界被前面的后脑勺挡住了。她无奈地站起,要和虎子换钢折凳坐。

虎子也不知道闹哪门子别扭,说他不换,让顾弈去坐,他今天要呆过道坐钢折凳。

青豆怀疑他小家子气,记红薯的仇。

她看向虎子,闷闷地问:“你气我不请你看电影?”

“没。”虎子不耐烦,眼睛盯着墙上的绿漆裂缝。

“那你干嘛不说话啊?”青豆推他。

虎子仍是不语,像揣了心事。青豆低声说:“我最近没钱请你,下次好不好。”

他的表情柔了柔,“没,我不是为电影。”

“哦。”

青豆问他,“你是念高中还是中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