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若如幻梦好(1 / 2)
作品:《吾王的新娘》“魏小公子,清荣太子视你为知己好友,而今谢岐无道,百姓苦其久矣,我等身为清荣太子之旧臣,愿奉魏小公子为主帅讨伐谢岐!”
茫茫雪夜,地上伏尸无数,温热的鲜血几乎要将白雪融化,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缀夜而来的一行黑衣人跪在那衣衫单薄破旧的清瘦少年身前,其中为首的中年男人最先拱手行礼,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末了,他先看了一眼那少年刀锋上滴下去的血珠,又抬头去看少年清癯苍白的面容,小心翼翼地道:“难道魏小公子你……就不想为你魏家,为清荣太子报仇吗?”
少年明明已是形销骨立,但那区别于中原人的深邃精致的骨相仍令他看起来漂亮得令人心惊,他浑身都沾染着斑驳的血迹,有西洲牢狱里的那些家伙的,还有他自己的。
一柄软剑轻轻晃动,月亮的华光映在他肩头,剑上,凛冽的寒光也随着柔软的剑刃而来回摇晃。
“好啊。”
凛风吹着他鬓边的浅发,少年被风雪浸哑的嗓音不甚清晰,他慢条斯理地用剑刃挑起冰雪,又在一旁死尸的衣料上将上面的血迹擦干净,那双眼瞳漆黑又阴郁,脸颊上残留的血迹也为他增添了些诡秘的颜色。
这一生,他已经决定要做个疯子。
哪怕满手鲜血,他也不在乎。
辽阔的雪地里,有侍卫撑着纸伞来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将宽大的披风裹在他身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风雪更深处去。
可少年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大约是听到了什么不太寻常的声音,身旁有人撑着伞,提着灯,他在伞下临着灯火回头,却看见一个少女艰难地背着一个年轻男人一步步地往前走。
少女有一头蓬松的卷发,她的脸被寒风吹得已经有些泛红,可她的鬓发却被汗水湿透。
他听到那少女大声在喊那被她半背半拖着走的年轻男人的名字:“魏昭灵,我带你回家,回去见你姐姐。”
那年轻男人的样貌同他一模一样,他听见那个男人茫然开口:“回家?可我的家不在那儿……”
而他又听见她说:“我答应你,等有一天,我会带你回你的家,回魇都去看一看,好不好?”
“魏昭灵,只要你还活着,你就能回去,我会带你回去。”
那姑娘如此坚定,一定要背着他往前走,一定要带他回去,恍惚间,少年近乎失神地盯着她看。
他就那么怔怔地立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那两双人影逐渐在风雪里模糊消散,可转瞬间,他又看见了她。
她穿着很厚很厚的棉袄,像是刚在雪地里滚过,头发和身上都是冰凉的雪,她手里握着个会发光的东西,就从不远处朝他跑来。
他看见她在朝他笑,眼睛弯弯的,脸上还有结了血痂的伤口,笑得像个傻子。
“魏昭灵,你不要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耳畔又是她的声音萦绕,少年久久地立在雪地里望她,好像这一方天地里的光,不在身畔的灯笼里,不在星影零落的夜空里,而在她的身上,在她眼睛里。
融融的月光将她的身影变得模糊,他下意识地往前,可眼前茫茫的雪夜,还有那一行为他而来的谢清荣的旧臣的影子都慢慢地风化无痕。
冷淡的熏香味道在鼻间缭绕,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一刹睁开双眼,最先看清上方素色的纱幔。
那幔帐如云,层层叠叠铺展下来,仍然轻柔纤薄。
“王……”
一直守在殿中的李绥真才见魏昭灵睁眼,便不由开口唤了一声。
魏昭灵闻声,才像是有了些反应,他缓缓偏头,便见李绥真就跪在不远处,他轻舒了一口气,泛白的唇微动,“起来说话。”
“是。”
李绥真连忙从冰凉的地面站起来。
“孤睡了多久?”魏昭灵又开口问。
“禀王,您已昏睡了整整十日。”
李绥真恭敬地答。
“她呢?”
魏昭灵看向他。
李绥真如何不知魏昭灵口中的“她”是谁,于是他又拱手答,“楚姑娘还在睡着,但请吾王放心,当日在金灵山上,楚姑娘受谢清荣重创却意外促使最后一瓣魇生花长了出来,她的伤被魇生花治愈,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如今,可是在瀛巳城?”
魏昭灵当然看得出这里的陈设同榕城王宫里的乾元殿是不一样的。
“是。”
李绥真低首应声。
当日魏昭灵陷入昏迷前曾嘱咐过李绥真,要让他们带着他和楚沅来瀛巳城。
“百姓如何?”
魏昭灵强撑着身体要坐起身,那李绥真忙上前要扶,却被他挥开手,径自坐起来。
李绥真只好重新站回去,低首答:“谢清荣一死,结界复位,受难的百姓都已经由徐太尉等人安置妥当。”
至于那些死在这场动荡里的人,朝中也拨了款项出去交给他们的家人。
“将张恪等人都叫来吧。”
魏昭灵闭起眼睛靠在床头,忽然道了一声。
李绥真领了命,便匆匆走出去殿门去,唤来了侍从去寻各位大臣到行宫的照天殿里来。
寝殿里,魏昭灵立在巨大的镜子前,任由蒹绿和春萍等人替他换上那一身象征着夜阑王权的玄金龙袍,冕旒半遮住他苍白的面容,线条流畅漂亮得下颌在旒珠微晃间若隐若现,他脊背直挺,如青松一般。
所有的臣子跪在照天殿的大殿之中,等着他们的王慢慢地从外面一步步地走进来,直到他走上阶梯,在长案后的龙椅上坐下来,他们才伏低身体,齐声大唤:“吾王万岁!”
“起来吧。”
魏昭灵咳嗽了两声,靠在椅背上,淡声道。
沈谪星一如当初那样抱着一柄剑守在他的身侧,从年少时到现在,他一直都习惯于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是!”
所有臣子应声站起来,终于敢抬头去看王座上的王。
“诸位随孤不论死生,甘化陶俑已有千年,虽是死而复生,但诸位的血亲却已与你们相隔了千年无法跨越的岁月,”
旒珠之后的那双凤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殿内所有的臣子,他停顿片刻才复又问:“诸位,可有悔?”
那徐沛阳与何凤闻最先毫不犹豫地大声道:“臣不悔!”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人齐声大喊“不悔”。
如此慷慨激昂的声音几乎响彻整个大殿,甚至惊飞了外头檐上的鸟。
“昨日之日不可留,”
魏昭灵由身旁的沈谪星扶着站起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这满殿的臣子,“诸位也知,结界外面的世界之广,非是这弹丸之地可比,可若孤一定要带着你们重归魇都,便势必要再掀战火,搅乱时局。”
“孤今日想问诸位,是故土重要,还是民生重要?”
张恪最先上前一步,道:“国之根本在于民,自是民生为要。”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大约也明白了他们的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当今世界已非往日九国并起之局,华国一统,风烟俱净,外面的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平静。”
魏昭灵被沈谪星扶着一步步走下阶梯,他站在自己的这些旧臣面前,道:“终是孤有负众卿,尔等甘愿追随孤千年之久,可孤……却无法带你们回去。”
故土经年,早已成了别人的故乡。
而他们早在历史的硝烟里,成了没有归处的人。
“臣等无悔!”
“臣等无悔!”
所有的夜阑旧臣再度跪下去,伏低身体齐声大喊。
他们又如何不明白,时隔千年,无论他们的王有多想带着他们回去,但王都成了荒原,故土再没有他们的痕迹,他们即便回去了,也不过只是无依的孤魂。
战争从非人愿,若可以,他们也想活在海晏河清的好时候,再不必被时局推着陷入任何征伐硝烟之中。
待其他的臣子离开照天殿,魏昭灵又被沈谪星扶着在龙椅上坐下来,冕旒后的那张脸已经苍白得难见血色。
李绥真站在底下,眼眶酸涩泛红。
“诸位应该知道,孤大限将至。”
魏昭灵的声音清清淡淡的,有些虚浮无力。
“王……”
留在殿中的几位臣子全都不由跪了下去,每一个人都难掩情绪的波动。
“孤留你们,是想交代你们一些事。”
魏昭灵没有去看他们此刻究竟是什么神情,“郑灵隽虽有一半郑家血脉,但另一半也是我魏家的,”
他话至此处顿了顿,又道:“孤无子嗣,而今千年已过,情势大变,众卿也不该囿于血脉之见,不论这天下姓什么,只要爱惜子民便是好的。”
“孤以为,郑灵隽年纪虽轻,却也极有能力,他应该是担得起这国之重责的,孤传位于他,还望众卿日后好好辅佐他。”
“夜阑是你们的夜阑,你们还在,夜阑就在。”
“还有,”
魏昭灵撑着身体坐直了些,他咳嗽了好一阵,才道:“李绥真,即便孤不在了,楚沅若要到夜阑来,你们也必定要好好照顾她,孤要你们好好守着她,她常住的寝殿要留着,孤前些日子种在她院子里的遇春树你们也要常常照管着,别枯死了。”
他大约是想起她的脸,他的眉眼都不由舒展了些,他弯了弯淡色的唇,“她爱吃的,爱玩儿的,你们都多替她备着。”
或是又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他脸上一时有些落寞再掩藏不住,纤长的睫羽微垂,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有一年,她就要高考了,孤答应过她,要陪她去的,但眼下看来也是不能了,”
“李绥真,你待她一向亲厚,到时候,你便替孤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