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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灯花笑

太弱了。

斗鸟之所以精彩,是因为“滚笼相斗”的斗鸟双方旗鼓相当,你来我往,方有种浴血厮杀之美。

但若实力悬殊太大,成了单方面屠杀,这兴味便要大大减半。

如今陆曈与擒虎间正是如此。

这女子先前还试图反抗,努力踢咬挣扎,趁机会逃走,然而这地方是他特意让护卫寻来的“斗场”,宽敞安静,四处荒草,连块尖石都没有。跑几步便被猎犬从背后追上扑咬下去,反复不知几个轮回。

她的执着反抗令戚玉台意外,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惊喜。

虽是注定结局的比斗,但一场互不相让、有来有往的比斗远远比乏味无聊、一眼看的到头的比拼来得更让人激动。

但时日渐渐流逝过去,猎物的挣扎已慢慢不敌,草地上因翻滚留下的血迹越来越多,这场比斗接近尾声,已快至狩猎的最后一环——

咬断猎物的喉咙。

他摇头,果断对着远处指示:“咬死她——”

猎犬兴奋地咆哮一声,再次冲上前来,凶狠地扑向她脖颈!

陆曈被扑得全然仰躺在地,只觉压在自己身上似有千斤,猛兽的牙就在离自己头脸很近的地方,她的胳膊塞在猎犬的利嘴之中,硬生生地不让它继续向前。

猎犬也察觉眼前这人渐渐虚弱,不肯松口,低嚎一声用力咬下,她冷汗淋漓,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抵挡,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长时间与猎犬搏斗,它在她身上撕扯下血淋淋的伤口,血的味道使野兽越发激动。

陆曈觉得自己身上力气在迅速流失,身子也在渐渐变冷。

身为大夫,她很清楚这样下去是死亡的前兆。

奇怪的是,到这个时候,她仍未觉得有多疼,只是觉得灰心,有种深深的疲倦从心底传上来。

很累。

实在太累了。

很想好好睡一觉。

在过去那些年,在落梅峰的时候,她也曾有过疲惫的时候,在乱坟岗里寻觅尸体的时候,替芸娘尝试新的毒药的时候,乌云在暴雨中落气的时候……

每一次她以为自己撑不过去了,最后却又会奇迹般地醒来。

但这一次却不同。

眼睛被覆上一点温热,那是额上伤口流下的血落进了眼睛,那点艳色的红像极了落梅峰漫山遍野的梅花,她恍然看见芸娘的影子,坐在树下拿着药碗对她微笑。

“小十七,”她说,“过来。”

陆曈闭了闭眼。

传说人死前会有回光返照,会瞧见生前最想见的人。

她见过很多濒死的人都如此,嘴里喊着早逝的家人来接引自己,临终时了无遗憾的笑。

可她既要死了,为何什么都没看见?

为何不让她见见爹娘兄姊,为何让她仍是这样孤零零一人?

是不是他们也责备她,责备她没有早些时日回家,倘若早日回家,或许陆家就能逃过此祸?

又或许是他们见她双手染血、冷心薄情,不愿相认,所以临到终时,也不愿来看她一眼?

猎犬尖利獠牙深深嵌入她手臂,陆曈的眼角有些湿润。

脑中浮起吴秀才刚出事的第二日,西街读书人自发在街角焚烧纸钱安抚怨灵,何瞎子手持一根竹杖从长街走过,边洒黄纸边唱: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休怪老天公道少,生生世世宿因缘……

世间屈事万千千,欲觅长梯问老天……

是啊,倘若世上真有长梯,她也想爬上去问问老天。

为何总有这么多屈事,为何总有这么多不平?

为何偏偏是他们,为何偏偏是陆家!

幼时读书,书上总说:“刻薄者虽今生富贵,难免堕落;忠厚者虽暂时亏辱,定注显达。”

也曾看过:“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到头来竟全都是假。

刻薄者仍然富贵,不善之家也并无余殃。

而她快要死了。

陆曈仰头,透过林木的间隙捕捉到一点金色的日光。那点日光看上去很温暖,却很遥远,落在人身上时,也透着层冰冷的寒。

浑身力气在渐渐流失,四周像是忽然变得格外安静,戚玉台同护卫的说话声顺着风传到她耳中。

“就这么咬死了有点可惜,但谁叫她惹妹妹伤心。”

“我做哥哥的,当然要为妹妹出气。”

为妹妹出气?

林间躺着的陆曈茫然一瞬,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是这个。

原来是为了这个。

难怪戚玉台会突然对她发难,明明她绸缪许久,还未寻到最佳动手的时机便先被他要了性命。以他之身份要对自己动手轻而易举,而这初衷是为了给戚华楹出气。

毫无人性如戚玉台,也会真心实意的心疼妹妹,将妹妹视作唯一的软肋。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妹妹受了委屈,哥哥理应给妹妹出气。

陆曈茫然地想,如果陆谦还活着,知道她如此受别人欺负,也会为她出气的。

她也是陆谦的软肋。

有珍爱之人才会有软肋,可她已经没有珍爱之人了。

她没有软肋!

眼中蓦地迸出凶光,不知从哪来的力气,陆曈把胳膊往面前犬嘴中猛地一塞,几乎要将整个胳膊塞进去,猎犬被塞得一滞,而她翻身坐起扑向面前灰狗,一口咬上灰狗喉咙!

那点细弱的力气根本无法咬断对方咽喉,却能使畜生也感到疼痛。灰狗疯狂想摆脱她的牙齿,然而陆曈却如长在它身上一般,紧紧抱着狗不松手,另一只手胡乱摸到头顶的发簪。

那支发簪,那支发簪的花针被她磨得又尖又细,无数个夜晚,她揣测着可能出现的境况,握紧木槿花枝对着脑海中的仇人挥舞,就如眼前,对准狗头猛地向下一刺——

“噗嗤——”

像有极轻微的声音从四面发出。

猎犬惨嚎一声,拼命想将她甩下身来。

而她只紧紧抓着狗,像是抓着自己飘渺的、低贱不知飘往何处的命运,如何也不肯松手,像落梅峰拖拽乱坟岗的尸体,细小的簪子发尖虽磨得锋利,落在野兽身躯时也感到吃力,像用不够锋利的刀切割冰冷尸体的心肝,剁碎骨肉的触感是那么熟悉,刃刃溅血,那血却是温热的,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她在极致的疯狂中得到一种快感,像溺在泥潭中的人抓着身边唯一浮木,却并不想借着这浮木游上岸边,只想拽着它一同沉没下去。

“噗嗤——”

“噗嗤——”

“噗嗤——”

颈脉、天门、肺俞、心俞、天枢、百会……

她骑在恶犬身上,一下又一下疯狂捅下,热血溅了满脸。

猎犬与人撕咬在一起,分不清是狗还是人在叫,直到血染红了满地荒草,人和狗都不再动弹。

长风吹过林间草木,把血腥气冲淡了一些。

戚玉台上前两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草地上灰犬斜躺在一边,皮毛全是血迹,一动也不动,戚玉台只觉不妙,试探地喊了一声:“擒虎?”

陆曈猛地抬头。

戚玉台顿时一僵,一动也不敢动。

女子浑身是血,身上那件淡蓝色的医官袍子血迹斑驳,看不出原来模样,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眼通红狰狞,凶光闪烁。

这一刻,她比地上那只獠牙森森、雄健矫捷的野兽看起来更像一头疯犬。

一头伤痕累累、望而生畏、穷途末路的……

疯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