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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灯花笑

陆曈只觉可笑。

“陆医官,”金显荣也帮腔:“这要多谢玉台心软。”

这真是天下间最荒谬的事。

怎么会突然这么多人?

他一直在山上,虽听见号角但未曾放在心上,是以并不知太子遭遇虎袭,围猎中止,连带着附近的王孙公侯都不再围猎,随太子骑驾一同下山之事。

又一个不知死活的贱民。

他还未开口,一边的金显荣也轻咳一声,小声道:“……确实,按说此举应属意外,我看陆医官也受伤不轻,若非情急,应当也不会冲动下手。”

陆曈握紧双拳,盯着戚玉台,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滔天怒意。

他道:“殿下,下官刚刚检查过陆医官的伤痕,皆为烈犬所伤。”

纪珣、常进、金显荣……

班卫恰好与林丹青是旧识,问了一圈回她说,驾部郎中嫌山上冷,早晨在围场跑了一圈就下山了,根本就没待那么久。

众人顺着他目光看去。

下跪、磕头、给一条狗。

半晌,她平复了下气息,平静开口:“我随护卫来到此地,察觉不对,还未出声,就被恶犬扑倒在地。恶犬伤人,为自保不得已下,误杀猎犬。”

纪珣望着她,面露不忍,却没有开口。陆曈知道,他刚才已经为她说过话,以免她性命之忧,这已是仁至义尽。

“玉台说得可是真的?陆医官怎么可能杀得了擒虎?”金显荣开口,仍是有些不信。

他话锋一转,已换了副痛心疾首的神情。

太子狐疑看他一眼,“翰林医官院的医官说,有人自称驾部郎中受伤,引走翰林医官,怎么会与你在一处?”

但这女人的眼睛让人不舒服,他根本克制不了自己的冲动。

陆曈看着跑向自己的林丹青,浑身放松下来:“你怎么来了?”

如她们这样的医官,无论是平日给官员行诊,还是将来入宫给贵人行诊,尊严总是不值钱的那个。

无力挣脱。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浓厚,不知为何,前额竟隐隐作痛,一股无名之火罩上心头,宛如回到渴食寒食散的一刻。焦躁的、狂暴的、想要摧毁一切活物。

他的疾病如今正有好转,房术也大有进益,还巴望着陆曈日后能让自己再进一层楼,要是陆曈真一命呜呼,他日后就算讨好了太师府,坐到高位,也不过是高处不寂寥。

戚玉台沉着一张脸:“金大人,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

才会引得这么多人冒着得罪太师府的风险也要为她开口。

常进对着她微微摇头,太子高坐马背已有些不耐,金显荣疯狂对她示意让她见好就收,还有二皇子、四皇子,许多她不认识的显贵近臣……还有纪珣。

不会有人。

戚玉台疑惑望向她。

“驾部郎中?”戚玉台茫然,“下官不曾见过驾部郎中的影子。”

她明白林丹青什么意思。

陆曈捏紧拳,咬紧牙关。

是这个人,害死了陆柔,是这个人,害陆谦沦为阶下囚被弃尸荒野,父亲葬身水底,母亲尸骨无存,陆家那把湮没一切的大火,全都是拜他所赐!

她怎么能跪?

他要她死!

戚玉台却很坚持,执言叩首:“请殿下做主。”

那一头,元贞勒马,看向戚玉台,道:“戚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就如此刻。

“下官以为,当务之急,应先医治陆医官伤势,再做其他打算。”

不等太子开口,林丹青先勃然怒起,“陆医官都已经被咬成这副模样,伤重未治,戚公子居然还要追责?这是哪门子道理。”

元贞点头:“也好。”

他、戚家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要让这个卑贱的女人知道,纵然是戚家的一条狗,得罪了,也要她付出代价。

只是一牲畜。

她把御史中丞连人带马都检查好,确认再无麻烦时,本打算和御史中丞一起下山。又想着干脆与陆曈一起,于是托路过班卫去问问驾部郎中那头收拾妥当没有。

无人开口,唯有静谧风声似带杀伐血气。

双腿膝下仿佛生了刺,每往下弯一厘,心中就越痛一分。

戚玉台猛然一顿。

不幸中的万幸,陆曈跟着护卫走时留了个心眼,一路走一路留下记号。

灰犬血淋淋的尸体落在众人眼中。

陆曈猛地一顿。

“裴殿帅?”

戚玉台身边就几个护卫,林丹青仔细辨认一番,目露失望之色。

擒虎死了。

触目惊心。

他大着胆子上前,将灰犬翻了个身,呼吸陡然一滞。

此女不能留!

他当机立断,一撩袍角跪下身来,对着太子道:“殿下,擒虎是当初太后娘娘所赐,玉台精心奉养,才长至如今英武模样,擒虎虽非人却通晓人性,忠厚机敏,长伴玉台左右,如今却遭此横祸……”

“请殿下裁夺。”

对方越是清高自傲,他就越是想要折辱。

擒虎身上全是尖利捅出的血洞,密密麻麻令人心惊。狗头几乎被捣得稀烂,皮肉狰狞得翻涌开,他只看了一眼惨状便觉作呕,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心中陡然浮起一个念头:这个柔弱的女医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下手如此凶残?

紧接着,震惊过后,是油然而生的愤怒。

他颔首,声音不疾不徐。

“擒虎自幼时便陪伴我身侧,善解人意、赤胆忠肝,如今凄惨死去……”

她对陆曈轻轻摇了摇头。

众人朝说话声看去。

视线在众人身上逡巡一番,太子已看透了戚玉台这出蹩脚戏码。若是从前,他顺着戚玉台的话也无可厚非。

可那又怎么样?无权无势无背景的平人医官,在盛京一抓一大把,他们说的话不会有人听,也起不了作用,就像人不会倾听蝼蚁的想法,甚至比蝼蚁还不如。

他冷笑一声,“且不提我与陆医官无冤无仇为何要行此害人之举,这位翰林医官既然说是有奸人护卫将你引走,当时在场人均能作证,诸位且认真看看,本公子身边护卫可有那张奸人的脸?”

偏偏陆曈掌握着他的子孙后脉。

这样低贱的平人杀了他的擒虎?

她怎么敢!

戚玉台怒道:“杀了这个贱民!”

她到底用什么迷惑了纪珣?

并无刚刚带话的那个护卫。

他这一出口,戚玉台脸色变几变。

猎犬一动不动,皮毛被风吹吹过,躯体渐渐僵硬。

尤其是纪珣。

纪珣——那个总是游离在众人之外的年轻医官站了出来,走到陆曈身前,半跪下身,仔细查验陆曈露在外头的伤痕,这才对着元贞行了一礼。

“《论语》曰:厩焚,孔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贵人贱畜,故不问也。”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一片怀疑。

他抬眼,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医官。

陆曈沉默地注视他。

四周一片安静,突然间,女子平静的声音响起。

多谢。

戚玉台看着元贞身后越来越多的人马,心里骂了一声。

她杀了擒虎。

沉苛荒谬的世情落在背上,似座无法抗拒的大山,带着她一点点、一点点矮下身去。

黄茅岗很大,林丹青顺着带走陆曈的护卫离开的方向去找,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最后竟真被她找着了陆曈留下的灰记。

她怎么能向这仇人下跪!

心中恨到极致,眼睛里像是也要滴出血来。陆曈抬眼,认认真真看过四面人群,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希望有人站出来,将她解救,让她免于遭受这可悲可笑、可怜可叹的屈辱。

元贞开口:“虽然陆医官杀犬,但猎犬伤人在先,情有可原,倒不至于重罚。”他看着戚玉台,语气隐含警告:“不如各退一步。”

戚玉台低着头,目光扫过树下女子。

戚玉台的这头猎犬是众人皆知的凶恶难驯,比个成年男子还要厉害,连豹子野狼都不怕,如今死成这幅凄惨模样,着实令人心惊。

“《梁朝律》中言明:诸畜产及噬犬有觗蹋啮人,而标识羁绊不如法,若狂犬不杀者,笞四十;以故杀伤人者,以过失论。若故放令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

戚玉台暗自咬牙:“纪医官听不明白么,这可是御赐之物……”

灰犬尸体被翻过,露出血肉模糊的另一面,肠肚从腹中似水摊流开来,猎犬脑袋更是没一块好肉,森森白齿露在外头,竟比活着凶恶的时候更加可怖。

话出突然,周围人都朝她看来。

陆曈咬紧了唇。

心念闪动间,戚玉台拱手道:“回殿下,下官本在围场围猎,擒虎追逐野兔,突然听到林间擒虎惨叫所以追随而至,谁知……”他看向树下。

她看过每一个人。

而在一刻钟前,这条狗将她咬得遍体鳞伤,险些断气,如今被害者却要给凶手磕头。

她气游若丝地看着他,柔弱模样却令戚玉台心头闪过一丝寒意。

他不能再多说了,他背后还有纪家,不可将纪家也拉进这趟浑水中来。

裴云暎护在陆曈身前,面上仍是笑着,笑着笑着,脸色渐渐冷下来,把那双含情的眼也勾出一抹煞气。

他开口,语气轻蔑。

“我说,人怎么能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