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宫门打开，一辆马车驶出皇城，街上没什么行人，马车孤零零驶向东方府——费中谷死后，被改成丞相府的东方府又被改回来——车轮在石板地上发出清泠泠的声音。片刻马车在东方府门前停下，车上人跳下车，快步穿过大门、影壁，往后方的祠堂去，带着几分急切。

赵无名死前在府中放了一把火，被烧过的痕迹犹在，不过祠堂却是完好。原定青州使者昨晚便该到了，不想少许耽搁，今早方到。东方永安一夜没阖眼，寅时三刻有消息传来，说青州使者到了，落脚东方府，东方永安几乎跳起，让随自己回宫的小言替自己简单梳了妆，出了殿门发现马车早已准备好，等候的内侍说是李明珏让备下，好叫她随时能用，太阳升起前的凉意就这么被心中的暖意驱散。

祠堂里的长明灯依旧亮着，守住祠堂的老仆说，便是费中谷鸠占鹊巢时，为表示对东方将军的敬意也没有让它们熄灭过，这让立在香案前的人稍感宽慰。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手脚僵硬，东方艳却是顾不上歇息，直奔祠堂。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回家，没有来看一看这些始终叫她挂念的亲人，点燃两根香，插入香炉，她在香案前虔诚地躬身一拜：“是女儿不孝，这么久才回来。”泪倏然涌出，原来不管离了多久、多远，到头来这里才是她心之归宿，才是能让她心安的家。她很早就嫁给李明修，起初虽和睦，然李明修之母甚为强势，李明修又是个沉默寡言、难以捉摸的人，没能让她感受到多少家的温暖。后来东方府生变，她被毫无留情地推入深渊，不但萧妃就连李明修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冷，最后她成了王府的透明人，确切说是萧妃与李明修眼里的透明人、梁氏与下人眼里可以随意作践的贱人。

别提温暖了，她对青州恐怕只有恨意。半生婚嫁不过是场连几分同情都博不来的可笑闹剧，狗屁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不过这样也好，想到李明修动弹不得、双眼冒火的样子她就想笑，总算找到事情做，以后的人生不算太无聊。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头，东方永安扑过来一把抱住她：“阿姐。”

东方艳轻拍她的背，带着一如从前的疼宠：“我回来了，我们终于回来了。”

姐妹两在案前软垫上坐下，亲昵地拉着手闲说过去种种，从小时候说到各奔东西，从那些难以忘怀的幸福说到同样难以忘怀的不幸，再说到而今的烟消云散，她们不回避苦难与恨意，为小时候出过的糗哈哈大笑，也为难以挽回的遗憾叹息。即便没有时时相伴左右，却仍是可以无话不谈的亲人。

她们握着彼此的手，从对方眼中看到相同的感慨：还好，你还在。

“对了。”东方永安道，“苏苏也好好的，在南阳。”

“她不回来么？”

东方永安摇头：“她亦有自己的想法，不过，阿姐放心，我会让人顾好她的。”她转头望一眼香烟缭绕中的灵位，“以后总有机会，我们三人再聚，才好叫他们安心。”

天光大亮，两人从祠堂出来，东方永安托着东方艳的手，边走边问：“青州那边是怎么回事？不知阿姐可否一说？”青州主动臣服在她与李明珏意料之外，原先打算先整合其他势力，最后以形势逼迫李明修放弃。没想到青州忽然释出善意，且主事者变成了东方艳，一个足不出户、并未在众人脑中留下什么深刻印象的王妃，难免不叫人疑心其中有怎样的曲折。

以东方永安与李明珏的敏锐更是能猜到七八分，青州给出的说法是淳和王疾发突然，淳和王的旧部不是没有异议，这一步走得很险。东方永安细想了某些可能，不得不提她捏把汗：“如果不便说，阿姐可否告知淳和王是否活着？”倒不是关心李明修生死，而是有一点东方艳也许未虑及，她却不能忽视：无论如何，淳和王是李明珏三哥，与他血脉相连，如果淳和王因东方艳死，李明珏会是什么态度她拿不准。

东方艳点头：“活着，不过不会再威胁到别人。我知你的忧虑，我有分寸不会叫你为难。陛下那边……接受了青州说辞，你可安心。”

“其他人？”

“要托陛下的福，陛下已经拟好诏书，就等大典以后用印。青州依旧归淳和王，让他颐养天年，青州军就地解甲归田，留三万守宝宁城，淳和王爵位将来仍由世子继承。因淳和王患疾，世子代理青州事务，王妃从旁协助。这算是我能想到最圆满的结果了，陛下是看在你的面上厚待阿姐。”

“不，是阿姐帮了我们，帮了大辰大忙，理应如此。我听闻原先淳和王主事时，青州有几股不愿臣服的势力，又如何了？”

东方艳笑：“你当陛下是淳和王？那群人不服淳和王，还能不服朝廷？与我先后来京献印了，陛下想必自有安排。”她在小院门边停下，“有一句话，阿姐只在这院子里说，我不在意什么大辰，只在意我的两个妹妹，献上青州不为别人。说这话不是为了让你感激，而是告诉你，不论何时，不论将来发生何事，青州都是你的后盾。你与陛下正浓情蜜意，阿姐这话也许不合时宜，但你要记住阿姐此时此地所说，出了这道门就把它烂在心里。”她抚过她的手指，将它们屈起，“手里永远不要空空如也。”

东方永安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她没有在东方府待很久就回去了，今日尚有其他行程。回去后洗了把脸，拍拍脸颊让自己清醒点，小言替她换上更庄重一点的服裙，出来时，李明珏已在等候。见了她，微笑着伸出手，东方永安面露微笑搭上他的手，任他将自己带入车辇。

车子一路行得很是平稳，半日后到达西山营护卫下的一处幽僻山谷，登基大典前尚有最后一件要紧事。

山谷绿意盎然、虫鸟啁啾，让人的心也跟着开阔起来，若不是身后跟着、身侧守着的士兵神色过于肃穆，会让东方永安生出这里只是远离人烟、景色宜人之地，他们也只是来游玩的错觉。

山谷尽头，巨树掩映下现出一道石门，此刻石门大开，李明珏领着东方永安入内，过了第二道石门跟随的士兵停下，只他们两人继续往里。

接下来的石门就复杂了，每道石门皆包覆厚厚的铁皮，刻有图纹，图纹各不相同，纹路上多处小孔。东方永安知道那些小孔大部分都是用来惑人耳目，只有两处可以插入两把不同的钥匙，当钥匙同时转动，石门才会打开，每道门上的钥匙孔位置都不同。

进来前安和给了李明珏两只锦盒，李明珏将其中一只给东方永安。穿过三重门，眼前骤然开阔，穹顶很高，隐藏在黑暗中。浓烈的黑暗，让李明珏手中的夜明珠看起来弱小又可怜。“都在这儿了，你再看一眼吧。”

东方永安接过李明珏手里的夜明珠，从十二架大家伙跟前走过，这是十二镇国大炮，入城后，她就交给了李明珏。炮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油布，显示新主人尘封它们的决心。除了镇国大炮，“烟花”也堆积在石洞中，李明珏的声音飘来：“南阳遣使说文亲王会亲来参加大典，以示求好诚意，希望以后再也用不着它们。”

南阳发生了一些变故，李明珏没提，东方永安没问。

他们像来时一样退出去，千钧之门在身后轰隆落下，将那些轻易能吞噬血肉的东西封在山底。“你会不会觉得我迂腐？”李明珏问。

“我将它们带来与你将它们封印，皆是自有机缘，不必强求，你只要做你认为对的事就好。”

走出山洞，金色的阳光倾泻而下，鸟语花香，万物复苏的时节，一个正要开始的时代。

是好？是坏？他们去创造。

李明珏牵起东方永安的手：“走吧，别让大家久等。”

明光元年，六月十五日，李明珏于天御殿前接受安字军、青州军与东州军的臣服。东方永安、东方艳与李芳一献上各军大印，李明珏亲赐紫绶，赐封淳和王与东方艳之子为天泉郡公；李芳一为东海王。

至于东方永安要复杂一些，此前便召诸位大臣商讨过，以侯丛为首的老臣认为既将为皇后，其他封赐可免。李明珏否决，他坚持以军功另行加封，以广告天下东方永安之功。他的本意是赐封王爵，侯丛等人不赞同，理由是：一来非李姓不封王，祖宗之制；二来岂有以女子之身封王者？同意不同意的争执不下，几番扯皮，李明珏灵光一闪，拍板敲定：取古制“君”字，加一个“大”字，在王与公之间新置一爵“大君”，封东方永安为大君，赐号“襄”，襄者：开疆辟地之功、征伐平乱之德。

后世称，襄君。

明光元年，六月十六日，天空蔚蓝、艳阳高照，仿佛日头也不愿错过这场盛典。宫城上鸟儿成群飞过，皇城门外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到处喜气洋洋；皇城内大红地毡从宫门一直铺到天御殿，两侧百官肃立，丹墀上斧钺折射光芒，明晃晃一片，尽显皇家威势。

随着司仪高喝“吉时到”，百支礼号仰天长鸣，浑厚的号声穿破云霄。

红毡另一头，东方永安着玄色袆衣，刻缯彩绘翚文，冠九龙九凤冠，大带，蹬金舄，佩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缓缓走来。

在漫天花雨中，走向她的夫君、她的选择，她的未来。

越过万千道目光，她踏上白玉长阶，一步一印登上最高处，李明珏上玄下纁，头戴冕旒正在等她。

皇城门外的欢呼如海浪，一潮高过一潮，他握住她的手，带她转过身，阳光从他墨绿色的眼眸跳跃到琉璃瓦上，再到更远处的楼台高塔。

从今往后，他与她共同守望这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