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墓园里很安静。

盛夏时分，今天是阴天，又是早晨，难得有几分清凉。

陈坚毅将一束花放到墓碑前。

墓碑上的字很简单：季时遇之墓。立碑人：连夏。

他站在墓前，冲着墓碑鞠了三个躬，这才提起裤角，在墓碑前的石台上坐下。

“嗨，很早就知道你，今天才来看你，别怪我啊。”

墓碑上没有相片，只有几声鸟鸣回应他。

不过陈坚毅看过季时遇的相片。

那是在他十二岁那年，他已经上了初中，记得是暑假，他和一帮朋友在外面打篮球，忽然有个自称芹姨的女人跑过来看她。她说以前受过他爸爸的恩惠，又感叹说他长这么大了，还说他长得很像爸爸。

陈坚毅当时觉得她脑子可能有点问题。他明明长得像妈妈，倒是哥哥才长得比较像爸爸。

他不太想搭理那个女人，打算继续和朋友回去玩球，结果那个女人又说了一句：“今天是你生日，阿姨没什么好送你的，就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吧。”

陈坚毅愈发觉得她是有病的。

现在是夏天，而他明明是冬天生的。

看到他转身，那个女人叹了口气。

“可惜了季先生，你生日这天，就是他的死忌。季太太嫁人了，应该从没去看过他。陈先生倒也是好人，只是……季先生对我有恩。”

陈坚毅本来已经转过身，因为听到“陈先生”三个字，又转了回来。

“你说的‘陈先生’是指谁？”

芹姨笑了笑：“你现在的爸爸啊。听阿芬说过，他是个很好的人，你看，把你养得这么好。”

*

陈坚毅那天球都没打完就回家了。

其实他以前也觉得奇怪过，哥哥像爸爸，也像妈妈，而他，别人只说他像妈妈，从来没人说他像爸爸。

只是全家人都对他太好了，不管是爸爸，还是爷爷奶奶，甚至是伯伯，都对他十分好，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可能不是陈家的孩子。

陈坚毅虽然小，却没完全相信这个芹姨的话，他打算回家后，自己去寻找蛛丝马迹，结果没几天，爸爸忽然将他叫进书房。

“所以，我在十二岁那年，就知道你了。”陈坚毅微微笑，“我看过你和妈妈的结婚证，爸爸带我去你们以前住的那栋房子，拿给我看的。”

陈简西发现了陈坚毅的异样，主动找他谈心。

毕竟是才十二岁的孩子，又一直对他十分亲近，陈坚毅很容易就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然后陈简西就带着他去了那栋房子，从卧室的一只箱子里拿出两本已经略微有点褪色的结婚证。

那上面，是妈妈和另一个男人的合影。妈妈微微笑着，但是身体十分端正笔直，而那位叔叔也在微笑，头是偏向妈妈的。

相片上的妈妈看起来十分年轻。

而那个叔叔，陈坚毅觉得自己和他长得很像。

“爸爸说，他能告诉我的，只有这么多，其他的，希望等我长大了，由妈妈亲口告诉我。因为当年你们之间的事，爸爸也不是全部都清楚。他还说，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和秘密，妈妈心思比较敏感，我们要一起守护她，所以我一直都不能来看你。”

那次之后，陈坚毅对已经知道真相这件事守口如瓶，他也并未觉得爸爸自此对待他有什么不同，犯错时照样骂，做得好时也照样夸，完全和哥哥没什么两样。

爷爷奶奶也是十分可爱的小老头和小老太太，整天爱拌嘴，其实却十分爱着对方。

陈坚毅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和这个家有隔阂，反而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他已经是小男子汉，就应该像爸爸一样守护好妈妈。

“前段时间，你的妈妈，我应该叫奶奶对吧，她得了很重的病，快要不行了，跟妈妈说想见见我。妈妈才提前跟我提到你的事。其实她真的多虑了，总还觉得我是小朋友。我都十七岁，马上就要去上大学了，好不好？”

他轻笑一声，又加了一句：“上的爸爸的母校。现在他们学校以他为荣，其实我也一样。要我说，你输给我爸也不丢人，我爸那个人，真是很有魅力的一个人，当年我妈会喜欢上他，一点都不令人意外。”

没有人回应他。

陈坚毅轻轻地拍了拍墓碑，像拍一个人的肩一样。

“妈妈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她告诉我，不要因为血缘关系，就过份美化你，也不要因为你犯的那些错，就觉得你是穷凶极恶的人。要用平常心来看待你，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可恶，也可怜。真的，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妈妈她从来没恨过你，她以前是爱你，后来是怕你，你去世后，她一直同情你。她还说，你应该不知道我还活着，所以让我来这里跟你说一声。听我妈说，我以前还有一个哥哥或者姐姐，所以你们现在是在一起吗？还是已经投胎做人了？”

说到这个，陈坚毅就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我跟你说啊，妈妈告诉我之后，我就在想，我出生那天你去世，会不会你就投胎到我身边的那些朋友同学身上。要真是这样也很好啊，他们大部分都是很好很优秀的人，都十分讨人喜欢的。”

风柔柔地吹过，旁边常青的松柏微颤，带来一点细微的声响。

陈坚毅掏出手机，从里面调出一张相片。

是一幅画。

浓重的黑色里，有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整个画面的色调十分阴暗压抑，但是仔细看，在上面某个小角落里，有一点微弱的光。

“妈妈的画。她现在是大画家了，特别有名。这幅画完成后，只有我和爸爸见过，她说可以拿给你看看。对了，这幅画的名字叫《重生》。有点土对吧，不过这是妈妈对你的心意，你感受到了吗？”

他的手一点点拂过那个名字，嘴角渐渐翘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都重生了，下辈子，就别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