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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2 / 2)

作品:《不枉

第三回醒来,外头打更的扯嗓门喊“防偷防盗”,估摸着刚到亥时二更,虞小满打了个大哈欠,挤出两滴泪,用手抹了举在眼前看,见并未变成剔透的鲛珠,司空见惯地叹了口气。

泡了两回凉水澡,又睡了七八个时辰,这会儿烧得没那么厉害了,身上也有了点力气,虞小满翻个身打算起来寻吃的,一动发现不对劲,另一只手怎的被握着?

猛地睁开眼,目光虚虚晃晃对准床前坐着的人,虞小满以为自己在做梦:“你怎么回来了?”

陆戟日沉时回府,进了院子想起昨日收到的家中没饭吃的口信,稍有犹豫,又念着太夫人的交代,回到家无论如何也该与夫人通报一声,便让段衡退下,自己进门了。

进到里头,看见床上盖着薄被鼓起的一团,才知道虞小满在睡觉。

过不久虞桃推门进来,从她口中得知虞小满发了整整一天的烧,陆戟先是一愣,随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昨日诸事缠身,新一批禁军即将被派往宫中,陆戟亲自检阅新兵,晚间还要核对名册,是以家里来消息让有事莫回,他便干脆歇在练武场,将手头的公事处理完。

今日监督新兵调度,眼看没旁的活儿要干,陆戟便回来了。

听闻大少爷归府,院中的下人们着手备餐食,陆戟对虞桃说:“晚些吧,待夫人醒来一起吃。”

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虞小满睡得沉,梦呓都不曾有,现下醒了倒精神抖擞,瞪大一双黑亮圆眼瞧着陆戟:“你不是去见沈小姐了吗?”

这话说得陆戟更茫无头绪:“我何时说要去见她?”

自觉失言,虞小满改口道:“就……喜酒啊,他们都去了。”

从他躲闪的眼神中,陆戟大约领会到他的意思,却没点明,只说:“贺礼已差人送去了。”

“哦,哦。”

虞小满还懵着,搞不明白原该在心上人喜宴上喝醉的人怎的出现在这里,还乖乖地由着自己牵他的手……牵手!?

接连受惊令虞小满方寸大乱,忙松开五指放开陆戟的手,扭身发现自己身处床榻无处可躲,又慢吞吞转回身来:“睡梦里神志不清,拉了你的手……失礼了。”

没承想有朝一日会反过来收到“登徒子”的赔礼,陆戟神色微滞,垂眸道:“无妨。”

裹着衾被发了一身汗,虞小满下床先行沐浴。

屋门时开时关,菜品被陆续送进屋,屏风后头都能闻到熟鱼的腥味。

想着待会儿出去定要找个离红烧鱼远些的位置坐,虞小满抚着湿发到外头,扫一眼桌上摆着清淡的两菜一汤,哪有鱼的影子。

行至桌边坐下,方拿起筷子,陆戟将盛了一碗冬瓜排骨汤放到他面前:“清火去热,多喝些。”

虞小满连声应着,捧起汤碗喝一口,躲在碗沿后的嘴角止不住向上弯起。

可以在屋里用饭,还能受陆郎的照顾,虞小满美滋滋地想,生病可真好啊。

陆家大少爷的院子向来熄灯晚。

关于此,外头先是传说陆将军瞧不上乡下渔村来的夫人,有意晚睡不与其同床共枕,后来听闻陆将军为了维护夫人不惜拔剑相向,更是将身边原先要抬姨娘的丫鬟赶出府去,众人互相使一眼色,又都心知肚明了。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从前的未婚妻是名满京城的贵女又如何?见多了含苞待放秀外慧中的,如今见了这明艳动人风情万种的,自是新鲜。

可怜虞小满还不知外头的人如何编排他,满脑子正经念头,见陆戟如往常一样捧了书静静地看,也找了本前朝的词集出来边念边抄。

他有心多认些字,奈何提不惯笔,写在纸上总是歪七扭八,练了好些日子也没什么长进,勉强能辨认的程度。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写下前两句,虞小满不禁撇嘴,心想这白石郎当真厚脸皮,出趟门非说有鱼跟着他,我们鱼有那么不矜持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抄至后两句,忽而从中悟到了什么,虞小满抬头望向对面的人,讷讷念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恍惚间没收住声,陆戟在烛火中抬眸,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回过神来的虞小满臊得慌,丢了笔胡乱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字写不好。”

原以为陆戟回像从前那样收回视线继续看书,谁想他思忖片刻,将书合上放到一边,而后道:“来,我教你。”

世人皆知陆戟擅使刀剑,一身武功方得沙场战无不胜,却少有人知晓他师从名家,非但满腹经纶,还写得一手好字。

这回换了本先秦的诗集,虞小满闭着眼随便翻了一页,粗略扫过好些字不认得,便谈不上因知其意而羞涩了,弯下腰,执笔蘸墨先照着誊抄一行,硬着头皮递给陆戟。

看了纸上的两行字,陆戟稍有迟疑,见虞小满缩头缩脑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又打消了顾虑,执起他用过的笔,在下头对齐写上与之对应的后两句。

同一支狼毫笔,写下的字却大不相同,陆戟的笔迹行云流水铁画银钩,更衬得虞小满写的那行扭如爬虫不堪入目。

“解后相遇,与子皆……皆……”

虞小满念不下去,心想还是动手吧,覆了张纸在上头照着陆戟的字描,不知是被人看着紧张还是怎么的,手抖得更厉害,一笔捺险些滑出纸去。

“坐下吧。”陆戟似是叹了口气,“我把着你的手。”

后来虞小满总在心里念叨,若是知道把着手是这么个把法,我早就将字写到纸外头去了。

夜来南风起,芳草亦未歇,窗外唯余稀疏蝉鸣,帘幔上映着交叠而坐的人影。虞小满坐在木凳上,与身后的陆戟挨得很近,近乎半个身子被他拥在怀中,右手落在温暖宽厚的掌心里,笔杆稳了,心却乱了。

陆戟的声音低低响在耳畔:“想写什么?”

方才丢了脸,这回虞小满学聪明了:“写你的表字吧,我还不晓得是哪两个字。”

仗着陆戟在后头用不着面对面,其实这话说出来虞小满自个儿都心虚。

陆戟倒不多问,握着他的手起笔书写,不多时,工整遒劲的“启之”二字便现于纸上。

“启之……”虞小满惯性地跟着念了一遍,好奇问,“有特殊含义吗?”

“一则我乃家中长子。”陆戟解读道,“二则我母亲认为名字煞气过重,望以表字中和。”

虞小满明了地点头,又默念了几遍,心想都好听,我都喜欢得紧。

然这两字笔画少,难突出汉字建架结构与笔锋的重要,既然答应教了,陆戟就没打算敷衍,就着交握的姿势问:“还想写什么?”

他的唇与虞小满的耳相距不过寸余,每每出声便令虞小满心神战栗,面颊飞红。

脑中再也正经不起来了,什么红袖添香、松萝共倚……近来新学的词儿蹭蹭往外冒,生怕嘴巴秃噜瓢惹陆戟生气,虞小满抖着嗓子道:“都、都行。”

反让陆戟犯了难。

抬眼扫过上头虞小满描的那行诗,再掠过虞小满藏在如墨发丝间红嫩欲滴的耳垂,心间泛起浅浅悸动,许久无人造访的静谧湖面盈盈坠入花瓣一片。

半晌未等到回应,虞小满忐忑不已。

就在他坐不住,想说“我还是自己写”时,握着他手的干燥大掌忽然动了。

竖钩一撇复一点,第二个字更溢着水汽,像极了季夏的织雨如丝,滴滴点点,腻腻黏黏。

收笔的瞬间,不安尽数化作不舍,虞小满窸窣眨眼,只觉得太快了。

快到他还没瞧清楚,“小满”二字就落在“启之”二字身旁,如同栖息池沼边的一对鸳鸯鸟,又似绿水青荷上的一枝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