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荒野里叠着两道幻影，房稷王双目无神，怀里搂着徵良，嘴里呢喃的时候身躯逐渐消透明，前方追兵后方是一望无际的深渊。苏长运从不想见到这种场面，至少不想再见到他狼狈模样，是了，他早已想了起来，就算没这该死的桃核，他也逐渐想了起来，房稷为他舍命献祭，魂魄转回曹寄芳时，整个都是残缺，却依旧能得道成仙的缘故，全是因他自身造就的修为、功德、气运。苏长运在房稷面前半跪下去，伸手碰触他愈加透明的脸时，房稷慢慢笑起来，音虽细微却清晰传递至他耳朵里：“这条命，整个魂都是你的……长运啊。”微风吹散了那团散光，苏长运面前哪里还有什么人。

苏长运举手抹抹脸，眉头依旧紧锁，瞧着半空那颗桃核，哑声询问：“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少弥。”脚底忽然漫起海水，那么眨眼，整个人沉于深渊，鲸于他身侧嘶鸣声后，遨游离去，显在眼前的是千年前龙家正宅。

苏长运怔怔瞪着曹寄芳自他面前走过：“你……你！”急急伸手，碰到的不过飘渺。曹寄芳登上百数阶梯跨进红门，圆台里立着一群要务官员，龙腾正坐上方双目傲视着，道说：“恭喜，可惜了你妹妹曹越蚺触犯戒律，为救凡人肆意妄为，已自愿献祭去了万疆门。”

苏长运亲眼见证着他双目赤红，以一身了得战法将周遭官员杀得半步也近不得他，最后龙腾跌坐在地上面色惊恐着吓唬：“若我死了你妹妹一辈子也别想回来！”那柄带血的战戟硬生生停在龙腾心脏前，乱发下他的双瞳沉闷缩着，就算是苏长运，也未曾见他这般嗜血面目。

龙腾得逞笑道：“天柱石便在我身后，你若想要它便去拿，它知道曹越蚺的位置，它还能救咱们海界万民，曹寄芳，你不是得道成仙了么，哈哈，咱们族人被煞疠侵染，你不可能不管不顾。”

苏长运疾步冲前吼道：“别去，那孙子在骗你！曹寄芳，不能进去！”可惜眼前人影半点也听不见他的嘶声呐喊，曹寄芳丢开战戟后毫无顾忌，孤身走进那趟乌黑裹光的殿。

“所以那位被天柱石冰封在玉璧里的人是曹寄芳。”宋徽衣立在身后瞧着前方那段愈加模糊的场面，苏长运侧目望过来，淡淡回答：“他的真身被永远困在了这里。龙腾骗他的，惑神也在骗他，哪有什么办法能将曹越蚺救活，天柱石又怎能将煞疠灭得干净，就算咱们是神仙，也没办法，对不对。”他的模样有些呆滞。

幻境带着他们悄然进入主殿，宋徽衣看清了正趴在曹寄芳肩头呢喃细语的那团黑影，冷冷眯眼：“……姑惑。”

那团黑影奸笑两声儿后，曹寄芳双手施法，将头顶那三块天柱石强行融进自身里加以炼化，可惜神石并非能轻而易举炼得，他浑身的冰晶化愈来愈严重，甚至嵌进了血肉脉络各处，致使血脉爆裂，七窍流血，曹寄芳越来越恍惚，直至法阵消散，他整个人困在冰体里，整个意识麻木不仁，双眼空洞望着别处。苏长运见此失笑两声：“曹寄芳常说我糊涂，他又何尝不糊涂。

宋徽衣抬袖化去这场幻境：“别看了。”

苏长运平静道：“当年我离开你们，原路返回海界时，曹寄芳还挺高兴，后来却说我不该来，当时我已清楚困在主殿里的人才是他，而与咱们朝夕相处的曹寄芳，不过是百年前自他妄念里化出的二重身，他说不管是分/身也好，真人也罢，都是为了遇见我，我问他为什么。”

曹寄芳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我喜欢你。

喜欢二字确实简单，即使二人中间堵着半截生死，曹寄芳对他的感情仍旧不变，仍习惯视线偷偷跟着他。

那日宋徽衣几人乘船离去，苏长运却灰溜溜着跑回来，曹寄芳面上在笑，双手却紧张攥着：“你是不是记恨我只与徽衣拥抱告别，气不过，专门回来算账的。”

苏长运道：“来瞧瞧你。”

曹寄芳怔了怔，见苏长运那张虽是别扭却异常可爱的脸，哑然失笑：“生死常命，你不必可怜我。”当时三块天柱石已被玉楼收走，真身没了庇护，正逐个消散，若预算无错，他这二重身没个半月便会没了。

苏长运气道：“我什么时候可怜过你。”

曹寄芳沉默良久，却言：“你不该来。”

苏长运赶来深渊海界，于云蒸霞蔚处栽过两回跟头，模样有些狼狈，曹寄芳只能将他带回家内整顿整顿装束，后又正巧赶晚，小吏便送来膳食，两人面对面吃着，最后吃完了，曹寄芳凉凉回他句：“吃饱了离开海界。”

苏长运偏不肯，这两日与曹寄芳狠狠较劲，底气十足，曹寄芳没办法，只能跑去书阁里待着，不知是否在刻意躲避，三日里根本碰不着面，苏长运怀疑他已经烂在里面了。

过书房时被守院的小吏客气拦了，苏长运掩嘴清咳两声询问：“我有事找你家主子。”故意放大声音，唯恐曹寄芳耳聋装瞎听不见看不着。

安海依旧客气表示不可打搅主子。苏长运没浪费时间，立马溜借着侧道翻窗窜进了屋，人探到书阁里，顺着书架越走越里，直到瞧见阵刺眼光芒，源于案前小烛，书卷满目狼藉，可惜没人。

苏长运后退半步，背脊撞上一结实胸膛，他警然回身，望住曹寄芳幽深的眼，四目相对，曹寄芳一把抓住他手腕，迫其后退直至抵在书架前，气息相融时四目相对，曹寄芳见他那脸坦然，咬了咬牙：“我说了让你走。”

苏长运道：“你救过我。”

“我不需要。”曹寄芳额角冒汗，抿了抿嘴，硬撑好些时候手劲逐渐松散，身躯前倾后脑袋磕到了苏长运肩头，他浑身都在抖，苏长运蹙眉，伸手握住他手腕渡送修为，被曹寄芳拍开，曹寄芳后退好些步导致背脊撞上后方木架，书籍应声跌地，哗啦声，曹寄芳继续低喝道，“你别这样。”举手掩住双眼时，脸皮表层有了若隐若现的龙鳞，连那条被他藏了老深的尾巴都冒了出来，可以看出曹寄芳灵力失衡。

苏长运咬牙道：“我不要。”

曹寄芳咬牙：“离开。”脚步趔趄赶到案前，却猝不及防跌倒在地，他双目紧缩，察觉到躯体温度流散很快，丁点儿痛觉感官不到，这已是回天乏术，他失笑两声，“你是故意来瞧我笑话的是不是。”

苏长运呆滞瞧着他那副模样，走近后双膝跪地将人抱进怀里后继续渡送修为，曹寄芳想离开他，不曾想对方抱他愈来愈紧，苏长运哑声道：“求你，别动了。”

曹寄芳眼皮子愈加困倦，自然也没那闲力扯开如胶似抱着自己的苏长运，他抬臂搂住苏长运后腰，互抱着安静半晌，苏长运问他：“当初为什么救我，你明明能自保。”

曹寄芳喃喃：“为什么啊。”左手上挪，慢慢握住苏长运后颈，他闭闭眼，复又睁开，沉思着，嘴里缓缓吐出阵寒气，却笑着，“真是个傻子，因为我喜欢你。”

苏长运嘴角微抽：“你说谁傻……”无奈想想他是病患还是算了，暗手捏了捏曹寄芳臂膀，曹寄芳笑两声后便昏了。

后几日未曾见过苏长运，听小吏讲，长运飞离海界，已去了天界丹师仙祖跟头讨些奇丹妙药，丹师仙祖年旬过千，一双圣手回春，与霍仙姑不同，听闻其能将死人医活的通天本事。

曹寄芳摸了摸笛，裂纹尚在，是原被苏长运亲手截断的笛，又给苏长运捡回去修复了，他没随身带走，只搁在了屋里。不过片刻，自屋内传出悠悠笛音，赶着老远也能听见，曹寄芳清楚丹师仙祖的能力，可惜他这种情况根本没可能生还。

安海面容担忧道：“长运公子说明日回来，要主子你定要等他。”

曹寄芳攥着笛身慢慢起身，额角已布满虚汗，他清楚今日已是极限，抬眸望向远处高崖处的龙家殿堂，那里布着黑气，气息却甚熟悉，是当年蛊他心智的东西。

苏长运当日赶回海界，发现曹家空无一人，远处龙家却是漫着浓烈煞疠，此静引来龙潭几位老祖宗，大家伙在外干瞧，只说曹寄芳在里面这该如何是好。

立在一群人身后的苏长运闻言，视线晃了晃，疯了似地冲进去，第一个拦他的人是安海，那个总说他家主子很忙的小吏官，如今泪眼婆娑：“主子叮嘱我决不能让你进去。”

苏长运喝道：“他在里面，放我进去。”

“不行！”

苏长运几拳打在他脸面上，安海没有逃避，仍旧抱着苏长运不让他有半点前进时机：“主子寿命将近，你就让他遂愿好走吧！”

“……你娘的说谁寿命将近？脑袋糊涂了是不是，让我进去！”

“他说你定会这般模样，他要我告诉你，离开这里好好活着，莫要辜负房稷那条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