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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笔(2 / 2)

作品:《文化苦旅

我从甘肃路边邮筒寄出的一叠叠薄稿纸,如果有可能发表,似乎应该起个总题目。因此,在寄出第三叠时,我在信封背后加了一句:“就叫《文化苦旅》吧”。后来,路还在一直走,风餐露宿,满身烟尘,却永远带着那支钢笔,那瓶墨水。我想应该对笔表示一点什么了,因此为接下来的文集起名时加了一个“笔”字,叫《山居笔记》。

笔之大难,莫过于在北非、中东、南亚、中亚的极端恐怖地区了。

我写了那么多中华文明遗迹,为了对比,必须去寻找同样古老或更古老的其他文明。但那路,实在太险峻、太艰难、太无序、太混乱了。我必须贴地而行,不能坐飞机,因此要经过无数关口。查啊查,等啊等,翻啊翻,问啊问。他们在问我,我却永远问不清,前面可以在哪里用餐,今晚可以在哪里栖宿。

由于危机天天不断,生命朝不保夕,因此完全不能靠事后记忆了,必须当天写下日记。但写日记的地方在哪里?在废弃的战壕边,在吉普的车轮上,在岗亭的棚架下。这一来,笔又成了问题。显然不能带墨水瓶,如果带了,那些人很可能会让我当场喝两口看看是不是危险物品。圆珠笔他们也查得仔细,又拧又拆,要判断那是不是特制的微型手枪。

好在,这时世界上已流行一种透明塑料杆的轻型墨水笔,一支可以写好几天,不必吸墨水。沿途见不到超市、文具店,因此我不管入住什么样的小旅馆,只要见到客房里有这种笔,立即收下,以防哪一天写日记时突然接不上。

在行经伊拉克以及伊朗、巴基斯坦、阿富汗、尼泊尔那漫长的边界地区时,一路上黑影幢幢、堡垒隐隐、妖光熠熠、枪口森森,我把已写好的日记手稿包在一个塑料洗衣袋里紧抱在胸前,手上又捏着一支水笔。我想,即使人被俘虏了,行李被抢走了,我的纸笔还在,还能写作。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不让写,那我也要尽最大努力,为自己保留一丝最后的机会,为笔保留一丝最后的机会。

这种紧抱稿子紧捏笔的情景,我一直保持到从尼泊尔入境西藏的樟木口岸。

那支水笔,连同我在历险行程中一直藏在行李箱中一支较好的钢笔,很快被一个慈善机构高价拍卖,所得款项全部捐献,以补充北京市残障儿童的乳品供应。

后来我在进一步研究中国文明与世界现代先进文明的差距时,又考察了欧洲九十六座城市。虽然也非常辛苦,但那种悬生命于一线的危险没有了,而且一路上也比较容易得到顺手的笔。

当我考察完世界那么多地方之后,从联合国开始,很多国际机构和著名大学纷纷邀请我作主题演讲。所谓主题,大多是“全球背景下的中国文明”、“一个中国学者眼中的当代世界文化”、“五万公里五千年”、“全球面临的新危机”等等。华盛顿国会图书馆、联合国世界文明大会、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大学等等都去了,还应邀在我国香港、澳门、台湾长期授课。我想,既然沿途用了那么多笔,现在正该用一支更好的笔把考察成果系统地写出来了。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正是在我基本完成对中国文明和世界文明的长时间考察之际,我周围的文化格局发生了整体性蜕变。简单说来,八十年代由“反思、创新”组成的文化主题全线失落,居然由大规模的“联欢”和“联谤”组成了新世纪文化的二元结构。前者标榜“盛世国粹”,后者标榜“言论自由”,中西合璧,烈烈扬扬。其他文化当然也有,但最热闹的却是它们。

这个二元结构使我和妻子走投无路。妻子马兰,那么优秀的表演艺术家,由于九度婉拒了一次据说是“顶级重要的联欢会”,被地方官员“冷冻”,失去了工作;而我,则不知为什么成了文化诽谤的第一焦点,“文革派”、“自由派”和官方一些媒体亲密合作,联手造谣,我即便无声无息,也永远浊浪滚滚。这就是说,我们夫妻两人,正好被“二元结构”齐齐地开除了。我们又不愿向权力求助,因此注定无处可去。

照理应该移民,但我们没有条件,只能逃到广东省一个几乎不在意文化的城市,躲了很多年。国内无人理会,国际间却一直在热心地寻找我们,邀请演讲和演出。台湾更把我当作了中华文化的主要演讲者,邀请尤其殷切。这使我产生了一个矛盾:要不要继续凭着冒死考察的成果,系统地来阐释中国文化?

还是以前遇到过的老问题:是折笔、弃笔、毁笔、葬笔,还是再度拾笔、执笔、振笔、纵笔?

相比之下,要剥夺我妻子的演出权利是容易的,因为她已经离开了地区依赖性很强的创作群体;但是,要剥夺我的笔却不很容易,因为这只是个人的深夜坚守,没有地域性限定,除非我自己觉得没有意思了。

到底自己觉得有没有意思呢?妻子一次次无言地看着我,我玩弄着笔杆一次次摇头。还去阐释中国文化?请看报刊上永远在喷泻的千百篇诽谤我的文章,用的全是中国汉字、中国语法、中国恶气、中国心计。而且,所有的诽谤只要稍作调查就能立即识破,但整整二十年,没有任何一个文化机构和文化团体,作过一丝一毫的调查,发过一丝一毫的异议。这些报刊、机构和团体,都不是民间的。

民间,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妻子的观众,我自己的读者,在数量上都曾经长期领先全国,在热度上更是无以复加;但一夜之间,听说被官员冷冻了,被媒体围殴了,大家也就立即转变立场,全都乐滋滋地期待着新的拳脚。

这与我在“文革”时期对民众的观察,一模一样。

因此,我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后来,突然发现了几个奇怪的材料,我才开始改变态度。第一个材料告诉我,我遭受的多数诽谤的运作中枢,居然是上海几十年前鼓吹断学废学的戏剧《边疆新苗》的炮制者;第二个材料告诉我,其他几次针对我的全国性造谣事件,策划者也是当年上海造反派司令部的两个首领;第三个材料告诉我,在上海积极响应诽谤和造谣的,主要是被我否决教授职称申请的那些文人和他们的学生。这一下子就前后贯通了,我只惊讶,他们已经年岁不小,却还如此老当益壮,徒众如云。

这几个发现让我默然良久。我父亲的十年关押,我叔叔的三度割脉,我全家的濒临饿死,我岳父的当街批斗,全都一一浮现在眼前。原来,我要不要重新拾笔,并不仅仅关及我目前的处境,而是牵涉到很大的时空坐标。

一切文化孽力都会以文化的方式断灭文化。简单说来,也就是“以笔夺笔”。因此,我作为可怜长辈的后代,还应该担负一点守护文化的责任。事实证明,我的守护并不会被当代中国文化乐意接受,但我不能光看它的脸色。我不仅还要执笔,而且也可以不再拒绝国际间的演讲邀请。我当然不会控诉我们夫妻俩的遭遇,但当我说清楚了中国文化的千年脉络、万里对比,也许会有一些中外读者对二十年来由“联欢”和“联谤”组成的文化二元结构产生一点怀疑,开始认识到那未必是中国文化的真正魂魄。

因此,我又郑重地执笔了。执笔之时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最严格的规矩:时间不多,笔墨珍贵,不能有一点一滴浪费在对诽谤的反驳上。

于是,在诽谤声依然如狂风暴雨的一个个夜晚,在远离无数“文化盛典”的僻静小屋,由失业很久的妻子陪伴着,我一笔笔地写出了一批书籍。它们是:《中国文脉》、《何谓文化》、《君子之道》、《北大授课》、《极端之美》、《吾家小史》,以及它们的部分初稿《寻觅中华》、《摩挲大地》、《借我一生》……此外,还精选了几部中国文化经典,全都用当代散文作了翻译。以前的那些“文化大散文”文集和学术著作,也都认真地整理了出来。

至此,我不敢说对得起中国文化,却敢说我对得起自己的笔了。当然,笔也对得起我。

我还可以像老朋友一样对笔开一句玩笑:你耗尽了我的一生,我却没有浪费你太多的墨水。

不仅没有浪费太多的墨水,也没有浪费什么社会资源。这二十卷书,每一卷都没有申请过一元钱的资助。据说现在国家有钱,这样的资助名目非常之多,诸如研究基金、创作补助、项目经费、学术津贴、考察专款、资料费用、追加资金……每项都数字惊人。我始终没有沾染分毫,只靠一支笔。

有了笔,一切都够了。

在行将结束此文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回忆,觉得有意思再说几句。

记得那一次考察欧洲,坐船过英吉利海峡,正遇风急浪高,全船乘客颠得东倒西歪、左仰右合。只有我,生来就不晕船,居然还在船舱的一个咖啡厅里写作。有两位英国老太太也不晕船,发现我与她们同道,高兴地扶着栏杆走到了我身后。我与她们打过招呼之后继续埋头书写,随即传来这两位老太太的惊叹声:“看!多么漂亮的中国字!那么大的风浪他还握得住笔!”

这两位老太太完全不懂中文,因此她们说漂亮不漂亮,只是在指一种陌生的文字记号的整齐排列,不足为凭。但是,我却非常喜欢她们的惊叹。不错,漂亮的中国字,那么大的风浪还在写。这一切,不正是有一点象征意义么?

我是一个握笔之人,握在风浪中,竟然还能写那么多,写得那么整齐。

写的目的,不完全是为了读者。写到后来,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那风浪,为了那条船,为了那支笔。甚至,为了那些愿意赞赏汉字外型美的外国老太太,或者老大爷。

其实,更主要是为了自己。看看过了那么多年,这个七岁就为乡亲们代写书信的小男孩,还能为乡亲们代写点什么;这个二十岁左右就为父亲代写“交代”的青年人,还能为中国文化向国际社会“交代”点什么。

看自己,并不是执着于“我”,而是观察一种生命状态,能否扩展和超脱。这是佛教的意思。

于是,谨此祭笔。

且拜且祭,且忆且思,且喜且泣。

癸巳除夕至甲午春节。!--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