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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下 钟能观人生百态 三代共周末闲情(1 / 4)

作品:《老马的末段人生

周六这晚临睡前老马躺摇椅上吸水烟,埋怨女婿一整天没来家里,连个电话也没有。致远的性格多少有些古怪,不像那天来的那人(王福逸)——老成、大气、有本事、有事业,倘桂英跟了那个人,后半生保不齐要发达的,甭管怎么着,起码不必像现在这样卖力操持。这一次的神思远游,老头放弃了女婿,站到了对立面,想想那穿金戴银、富得流油的好日子,马建国同志如同迈进天堂一般。以后回村了即便不当村长,靠着这有能耐的女婿,他的地位和威严在马家屯也是无人能及的。

何致远昨晚一夜动肝火,今晨起来特别累,至下午精神头才好些。回想近来的日子,处处不顺。焦灼之间,致远思忖求助以前的同事——邓仁辉。邓仁辉五十来岁,爱人是小学教师,独生子在北京上大学,如今他两口和老父母住在一块。仁辉一直是深圳二高高三的班主任,也是教语文的,他们俩同是湖南人、同在一个学校、同是教授语文,诸多相似自然亲近,在校期间经常一块吃饭聊天。后来有了漾漾,他的奶爸生活忙得一刻不得间隙,导致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少,这两年只是在朋友圈有动态时点点赞、留个言,仅此而已。

最近找工作已经找得何致远否定人生乃至否定人类了,黯然之中他点开了仁辉的微信对话框,两轮寒暄三番叙旧,没有生疏反倒倍加亲热。因八点半仁辉有一节晚自习,两人的聊天被迫中断,倒是约定了有机会见见面、吃吃饭。好友失而复得,何致远这一晚有点乐观、有点开朗。

周日上午八点,戴着草帽、一身橙色工作服的钟能坐在冲之大道旁边的花池上休息。打望他负责的冲之大道此刻干干净净,老头有些赏心悦目。来来往往的上班族、等公交的年轻人、骑自行车去地铁站的中年人一波一波地从他眼前飘过,钟能一时间闪花了眼。怀里的大缸子泡的是茉莉花茶,从凌晨四点多忙到现在一身的汗,这一喝一气半缸子下去了。幸好隔壁的百草新村里有打热水的地方,这样到了下午两三点不愁渴得没水喝。那免费打水的地方还是新近认识的老刘告诉他的。

老刘,是百草新村大丹街上的修鞋匠,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了,附近的人哪个不认识他?因他那里常摆着好些凳子椅子供前来补鞋的人坐,钟能休息时常去那里蹭椅子,一来二去同龄的他们熟络起来。老刘说二十年前修个鞋、换个底不出五毛钱,现在扎个边、换个底是五十块人民币,即便如此一个月老刘两口子也赚不了多少,赶上梅雨季不能出来摆摊时一月才落个四五千,还不算人力和材料的成本,那点钱还不够他一家三代的房租呢。

这月里,钟能负责的冲之大道上新来了一个捡破烂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有些瘸。她每天下午两点半准时从这条街道经过,垃圾桶挨个翻过一遍便走了,第二天照例过来,好几次下大雨也不例外。那人每回翻垃圾桶,总将些轻薄垃圾翻腾出来,钟能说过几次无果,只能在返程打扫时再将垃圾扔进去。那般年纪无处工作,也只有捡些破烂换钱用,钟能瞅着她一瘸一拐、小身板背着大袋子的背影有些心酸,偶尔自己扫完街备些空瓶子、塑料盒、旧家具之类的东西等着她。

上周吧,路中间的天桥下来了个流浪汉。他偶尔一丝不挂地站在街上发呆,起先钟能害怕他有暴力倾向,后来打了几次照面,发现他是温和的。他不对着人多看几眼指指点点,也不冲着人骂骂咧咧,偶尔找不见厕所当街撒泡尿,这便是他最坏的举止了。中午累的时候,钟能常坐在天桥下休息,有时给那人递根烟,两人望着街上来来去去、川流不息的车辆,一起想心中所想、哀胸中所哀。钟能可怜他,因为流浪汉让他想起了儿子钟理,钟理酒后睡在大街上的模样跟流浪汉有何区别?这两天两人更熟悉了,钟能偶尔给那人带些旧衣服,或者早上买来的包子、油饼送他点儿,那人不拒绝、不谄媚、不多言,接过东西慢吞吞地吃,或者将东西捂在怀里端详天上的云——长久不动。钟能不想问他的过往,可怜之人的可怜遭遇太过沉重,这沉重会令他一个正常人难以消解。对于极端遭际或悲惨人生,反复打听、提供办法是最愚蠢的反应;消遣或说笑是最可憎的回应;而沉默或遗忘则是最温和的策略。聒噪之人多此一举的同情心,有时候像极了路上亟待清理的垃圾。

也是这几周,冲之大道上来了个小摊贩,也许小摊贩已经来很久了,只是钟能没有注意到。白天城管不让摆摊,小伙子夜里卖饭,专门卖给来往的出租车司机和上下夜班的人。小伙子夜里十一点准时上街出摊,最晚早上六点收摊;三轮车摆在街边的公交车站台上,方便出租车司机停靠;两荤两素一汤统一卖十二块钱,吃的人还不少,因为整个城市里跟他竞争的没几个人。钟能凌晨四五点上班过来时吃过几次,湖南菜有点辣,味道还不错,管饱地吃,可惜临近收摊时紫菜汤和米饭有点凉了。小伙子三十出头,很健谈,湖南人,一家五口拢共不到一亩地,没生计的他跟人出来在深圳开湘菜店,干了几年结果赔本了,如今留下炒菜这么一点手艺,只能夜里出来摆摊卖饭,好在每晚能净赚个两三百。

昨天在街上看到了一段奇异之事,钟能想讲给别人听却找不到那个别人,于是假装讲给某人听,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讲述。一个穿着名贵的中年人蹲在冲之大道的花池里忙活,他将两根铁棍子插进花池的两端,铁棍子连接的电线中间是个电瓶,打开电瓶电源以后,四五米长的电线旁边,开始有数十只蚯蚓出来了。钟能在远处观望了那人许久,等走近看时,那段路上已经一大片蚯蚓了。南方的蚯蚓大得吓人,过往的路人要么看热闹要么拍照要么吓得不敢过去。那人拿着长筷子在街上悠然地夹蚯蚓,一夹一个准儿,没多久活捉了几十条,够数以后那人收了东西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的蚯蚓和生气的钟能。钟能扶着大扫帚远观,不知如何是好,蚯蚓往车道上游走,钟能用扫帚扫了几下怕它们被车碾死,扫着扫着蚯蚓缠在了扫帚里,一时无措的老汉无奈扔下扫帚拿棍子挑,挑了很久才将那些蚯蚓重新安置到花池里。

电击蚯蚓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冲之大道上每天上演着各种剧情,作为礼貌看到谢幕的、不被演出牵引个人情绪的唯一观众,钟能每天的观感只有一声唏嘘。两口当街打架的、小姑娘醉酒呕吐的、马路上打钻施工的、人行道旁边挖树种树的、年轻人当面扔垃圾的、小伙子朝他吐口水的、城管摊贩猫鼠斗的、莫名其妙砸共享单车的、在监控下偷电动车的、民工躺街上睡午觉的、一群农民种花浇水赚碎钱的、送快餐的撞车报警的、中年人当街昏倒的、戳着空气指点大骂的、老头老太太街边搂抱亲嘴的、早上六点在路中间跳舞的……好似个舞台,每天都有故事,独可惜没有《天仙配》这样的好话本。

将时间浪费在街上的人是可怜的,因为街上没有风景,满是仓促。喝完茉莉花茶,拧紧瓶盖,钟能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打算去稼先路打扫,那里也是他负责的区域。最近总是头晕、胸闷,站起来、蹲下去得慢慢地、小心地来,倘他晕倒了,谁来扶他呢?老头搀着腰提着工具往前走,他这条命还得好好保养呢,为的是要一直为两孙子赚钱,直到他们自食其力的那一天,直到儿子钟理清醒的那一天。

上午九点,桂英还未起床电话响了,是快递打来的。下楼后到小区外的快递摊一看傻眼了,一大袋子的东西,没有上百斤也有七八十斤,上面的落款写着“郑小山送,马桂英收”几个字。自己没有做什么反倒被小山如此感激,女人又惊又喜、莫名傲娇。此时两手空空哪里提得动,只得回家取拉杆车。拉回来往客厅一扔,瞬间吸引了老小的注意力。桂英取来刀片划开袋子,拉开一看是纸皮核桃,满满一堆的核桃从口子那儿滚了出来,三人蹲地上边捡边吃,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今天出去吃饭吧!反正也没人做。”坐地上给女儿夹核桃的桂英提议。

“哪天不是出去吃呀!”老马用大掌捏碎两个核桃。

“中午还是晚上?”

“仔仔上课呢!你说中午还是晚上。”

“那中午饭怎么吃?”

“叫外卖或者去楼下的饺子店。你先把早点吃了吧,早凉咧!少给她夹点,核桃吃多了上头!”老马用经验提醒。

“嗯!大你说我要不要回点什么给小山?”

“不用!你回了他心里有压力。小山这乡党人不错,以后有工作机会了可以联系他,平时别打搅。”

“嗯,有道理。呃……中午饭要不你俩吃吧!我待会出去一趟,指不定几点回来呢!”

“你瞧瞧!你一说走,娃儿先警觉了!”老马指着两眼滴溜溜看妈妈的漾漾,接着说:“没啥大事,老老实实待着。”

“我……啧!我只剩这一天假了,最近皮肤不好,脚也疼,腰硬得……”

“嘚嘚嘚嘚嘚!你别跟我说。”老马白了一眼,起身离开了。

这一出门跟失踪了似的,漾漾发信息压根不理。原来,马桂英离家后先开车去了美容院,美容院回来自己吃了饭,然后去小区附近的按摩店洗脚按摩,一口气在按摩店里待了三个小时才感觉浑身通畅、筋骨舒坦。

“你妈是逍遥了,活儿谁敢呀?”

桂英走后,老马朝漾漾问了好几次,不停地摇头。待两锅烟后攒足了劲儿,开始干活了。周三晚上漾漾尿床了,晚上睡时床单干了,老马心想不用处理了,待下泡尿再一起洗,谁成想漾漾不乐意,睡觉不睡尿渍那块,斜着睡在床边,前两晚没事,今早起来竟睡在地上,吓得老马赶紧摸头量体温。洗完了漾漾的铺盖,老马将仔仔的衣服也洗了一下,攒了一周一大堆扔在床尾,仔仔看不见,桂英也看不见。给仔仔洗完又给漾漾洗,娃儿的一双袜子穿了三天,因为没有换洗的,洗漾漾的衣服时老马又将桂英的脏衣服扔进去两件。她房里的脏衣服也是一堆,老马不敢随意洗怕把衣服洗坏了。洗衣服的间隙,他顺便刷了下漾漾和自己的鞋子、清洗了几个人的擦脸巾、剪了鼻毛、整了漾漾的书桌、买了漾漾要吃的零食水果和牛奶、扫了一回地、倒了一趟垃圾……七旬老人一口气从十点多忙到下午三点才算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