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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4 章 第 484 章(1 / 1)

作品:《东方皇后传

他做过最长的那个梦,即便梦醒了依然让他心有余悸。在梦里他有着最不堪的样子,堕落的、放纵的,毫无愧意地做着以往不耻的事,那是一个毫无自制力以往他最不耻的人。有时他是他,有时又好似是一个旁观者,怜悯地看着在深渊中不断下沉、沉溺欲望无法自拔之人,“他”张牙舞爪、抛弃一切道德的样子太过丑陋,让他一时无法分辨那是个被迫堕落的可怜人,还是“他”的灵魂本就来自深渊。前者让他恼恨,为何无法自救?那不是他,他不是如此无能为力的人。而后者,让他恐惧害怕,让他无法直视。

梦境中伴随一道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声音,对那道声音现在想起来心情极为复杂。他始终记得最初是那道声音将他拉入深渊,在此后日复一日的痛苦中,在他不断想要自救、尝试自救的时候,是它怂恿了自己,“掰开”他想要向上攀爬的手指,以致他终于坠下。自己是罪恶的,它也是罪恶的。而它却总是带着无奈与怜悯说着引诱他沉沦的话,对它,李芳一是咬牙切齿的憎恶。可是后来,那道声音的怜悯中多了份自责,声音的主人开始意识到自己在他的沉沦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每日每夜他在他耳边说,他知道是他错了,是他对不住自己,是他害了自己。然而李芳一并不需要他的道歉,只是觉得他没那么可恶,自己好似也没那么恨得尽心尽力。就这样吧,噩梦他已经习惯,就让他留在梦里,远离诸事烦扰,做一个自己曾不耻的人也无妨,直至死亡,然后就那样丑陋的腐烂,反正腐烂之后都是一堆白骨、一抔黄土,谁还在意生前的样子是高尚还是丑恶?

他不再憎恨的那道声音却不打算放过他,原先他推他下深渊,现在又拼命想将他拽出深渊。他便又恼了,为什么它总是违背自己的心愿?它就不能放自己安生一点?关于堕落他已经不责怪任何人,只想在渊底待着,他已经不期盼救赎,已经接受了腐烂。它却又来了!他过去从不经常发怒,发怒不利于他的身体,但这声音的主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他,若在过去早让人砍了他的脑袋,现在自己没有力气,算他幸运。

他又是打着为他好的旗号,李芳一很想笑,先前说为他好,现在又说为他好,那什么样才是为他好?若不为他好,他岂不是早该被推下十八层地狱?而今的自己又离十八层地狱有多远?该干的、不该干的,好的坏的他都干过了,没有去偷鸡摸狗、抢劫掳掠只不过因为他没有金钱的困扰,以及身体不允许。然而不知多少个日夜沉溺于轻柔的抚摸、灭顶的快感,已经让他的灵魂充斥罪恶。

直至有一日,一滴冰凉的水渍落在他手背上,那道声音说是树叶上滴下的露水,他忽然再也笑不出来。在对方几乎恳求的言语中,开始配合他想要将他拽出深渊的努力。那就随了他吧,等有一日自己当真能从“梦中”醒来,再找他算账。

声音最后出现在他耳边那次,现在想来仍觉惊心动魄,即便那时自己混沌不清,根本记不得细节。可疯狂的挣扎、洞穿脑仁的尖叫、如铁箍般死死圈住自己的手臂以及紧紧扣住自己后脑的手,都像被烙铁深深烙印在自己心中。他记得自己手脚并用,牙齿也上阵,又抓又咬、又啃又噬,却都落在温软的物事上;他记得有那么一时,满眼血红,可自己不痛,那不是自己的血;他记得那道原先不喜的声音,始终平缓、柔和地安慰他,是声音中的坚定与不惊不畏的平和让他最终安静下来。

终于某一日,他睁开了眼,眼中是久违的清明。他扫视了一眼床榻四周,凉音喜极而泣,久不见的方圆跪倒在塌边,激动地抓着他的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那孩子长大了、成熟了,也憔悴了,可还是他疼爱的孩子。站了满屋的大夫,既惊且喜地盯着他,好似注视一个奇迹,有人偷偷抹眼角。

之后他逐渐恢复,脑子愈发清明,身体也愈发轻松,能下床了、能出屋了、能在院子里坐得久一点了,只是仍不愿意出院子。他离这个世间太久,久到想要再跨入这个世间却产生了怯意。好在院子很安静,进出都是他熟悉了的脸孔,无他人前来打扰。

凉音告诉他来东州路上的曲折,以及在东海郡落脚后的种种。方圆兴高采烈跟他讲这些年在外闯荡的苦与乐,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告诉他:李明珏还活着,他顺利完成了任务。专司照应院子的管事,每日来问吃食,说是定不能重复。大夫一日跑几趟,似乎生怕哪会儿没见着,他就复发了。心口的疼痛又回来了,那却是伴随他大半生、让他安心的疼痛。

除了不在自己府邸,除了充斥的药味更浓,一切都是最好的样子。若是无聊了,有凉音、方圆陪他说话解闷,偶尔主治大夫阎也会过来陪他喝茶、下棋。那老头子起初让他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后来总算想起来,此阎正是彼严,因当初身体有疾,与其多有接触,所以别人识不出,他却识得,只是人苍老了,还留起了装模作样的长须。

下棋的时候,他们天南海北什么都谈,却从不谈起一人,不止他们,院子里所有人都不提,李芳一也不问。心想不论避到何时,总归是要见的。

这一阵发呆,手里的酒就冷了,他将杯子放回凉音手中的托盘,下了秋千。夜风拂过,不禁打了个寒战,方圆赶紧给他披上大氅道:“回屋吧。”

走两步,他却停下,因为身后终于响起了过去不论何时何地总能辨识出来,而今却觉得陌生了的脚步声。倏忽,他回想起小时候许多让他害怕的雷雨夜,缩在黑暗的角落,也总能听到这样的脚步声。他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是喜悦、期盼的。

身后人应该是摆了手,方圆与凉音退去。

“我以为你打算到死都不出现。”他没有回身,怕看见那张脸忍不住冲上去揍一拳。

“死之前,我是一定要来看看你的。”那双脚走到他跟前停住。“进屋去吧,你刚恢复受不得凉。”

回到屋中,两人在茶几两边落座,凉音奉上茶,两人端起杯子只是喝茶却不做声,气氛一时凝滞。还是李穆先开口,带了点自嘲:“我以为你会劈头盖脸将我骂一顿。”

李芳一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你的伤还好吗?”他以为他一定会回“无妨”,过去就是这样,不论是骑马摔下来还是在校场被刀剑剐蹭到,他从不出声,问起来也永远都是无妨。不想此次他却道:“你自己看。”然后就窸窸窣窣捞起袖子,将满是牙印与伤疤的手横到他面前。

咬伤的程度让李芳一有些吃惊,心下抱歉,嘴上仍说了“活该”两字。

“是活该。”李穆收起手臂,“就是咬下块肉也是我的报应,就不知这报应还够不够,若是不够我再给你咬几口。”

“我又没有咬人的癖好。”他瞟他一眼,对方不作声,神情有些委屈,暗叹了口气问,“你脸色怎么这样白?”烛火下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却又诡异地红。

李穆一笑:“为了照应你,铁打的身子也累坏了。”

“你还好意思喊累。”

李穆敛起笑:“你既肯关心我,那这一茬是不是可以过去了?”

李芳一有一茬没一茬地拿杯盖刮着杯沿:“过不过去又怎样。”

再一阵沉默,李穆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芳一想了想,目下时局虽复杂,然李明珏既还活着,自不能放任,自己脱离世间太久,就算想助一臂之力也有心无力,又实在累了,还是就此抽身了吧,远离那些纷纷扰扰。便道:“如果王爷大人大量,我想带了方圆与凉音去没有烽火与纷扰的地方,山水何负,我该好好看一看了。”做皇室贵胄的时候,他没有倚靠,时时需小心翼翼,不敢逾矩,不敢表现出丝毫贪图享乐的倾向,不敢活得轻松。去了大云山后,所见终年都只有荒芜、贫瘠、苦寒。昭成帝将他召回长阳,他想着能做个闲人了也是好事,不料又卷入李穆野心燃起的业火中,浑浑噩噩至今。“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错过太多岁月。”

“你不问问我有什么打算?”

“你的打算不用问也知道。”扎根在东州,聚集大军能为了什么?他也懒得再劝他、阻止他。

“我打算陪你去看一看那些山水。”

李芳一惊讶了,看着他,竟是一脸的认真与诚挚,不似说笑。有一天他竟肯停下哪怕一时对权力的追逐,去看那些他曾毫不在意的东西。

“不过,不带凉音与方圆,只我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