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死。

李明修睁开眼，首先引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蓝灰色罗帐，他在自己屋里。喉咙像火灼烧一样疼痛，他张了张嘴想要点水，发现根本无法发出半点声音。不仅如此，更叫他心惊的是，他想起身却无处使力，手臂毫无知觉，一度让他以为自己的双手都被削去，不过那只是他的担忧，双手还在，这让他稍稍松口气。尝试了几次，最终能使动的只有几根手指，那感觉很陌生，好似它们不是自己的。他放弃了，转而转动自己的头颅，脖子同样生硬如铁，费了好一番力气，也只让他的目光从罗帐顶移到边沿。

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他的脑袋，他是瘫痪了？中风了？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唯一可喜的是，眼珠子还算灵活，所以门被推开时，他看清了来人，是东方艳！

他想起昏去前的情境，不禁怒火中烧，眼下这种难堪的样子必定与这女人有关，是她砸中了自己后脑。趁自己昏迷这段时间，她又动了什么手脚？可恨的女人，不得不说他很是意外。难道这女人先前的柔顺、畏缩都是装出来的？就连多疑如自己也被她骗过，太可怕了。她在他凝视的目光中缓缓走来，神态自若，步履从容，仿佛他的不幸，与她没有丝毫干系。

她在床沿坐下，脸上挂着一如往常温柔、浅淡的笑，只是少了份卑微，看起来仍是再贤惠不过的样子。她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李明修却不由瑟缩了一下，他从没发现这女人的笑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他记忆中的她总是低眉顺眼、谦卑小心的，身为王妃却像条谁都可以欺负的可怜虫。他留她在身边，除了自己需要她给的那份温暖，还因为她可以任他随心所欲地打骂，她畏缩的样子、匍匐在地求饶的样子都让他舒心。他也任由别人轻视她，这个懦弱的女人有着骨子里的卑贱，他又何必客气。后来，她连生气的样子也很少露出，一个认命的女人虽然无趣，但足够听话，也好。他再没见过比东方艳更顺从的人，顺从得让他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反抗。

多疑，他从未觉得是缺点，事实证明，他还不够多疑，一次疏忽就让他万劫不复。自己也许没有机会了，非是消沉，而是他太清楚，像东方艳这种人越是柔顺，那么她唯一一次反抗必也越彻底。

她嘴角勾起和婉的笑，甚至声音也因带了喜悦更加悦耳：“王爷你看起来有很多疑问，你是不是在想发生了什么？‘我’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是呀，发生了什么呢？为何您不能说话，也动不了了呢？这是暂时的，还是……”她俯下身，贴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一辈子都这样？”芙蓉面上显出丝丝忧虑。

有一点李明修必须承认，东方艳人如其名，便是到这个年岁，依然美艳如初，比起没有生养过的少女亦不逊色，不然他也不会留她在身边，梁氏死后仍扶她做了王妃。可惜自己蠢而不知，犯了多大的错误，或许他应该承认，小瞧了东方艳。

“大夫说王爷是急怒攻心以至于此，几时才能好，他也说不准。可怜的王爷，您就这么倒下了，我们母子该当如何？想来我东方艳真是个苦命人。不过您放心，您就算余生都是这副样子，我也会对您‘不离不弃’。我会好好照顾您，直到，你死的那一天。在那之前，你得好好看着，所有你不喜的事情我都会让它发生，所有你喜欢的，我都会毁灭。你是否好奇我为什么留着你？你想要一个卑微的人仰视你的荣光，我也需要一名看客呐。”李明修打了个冷战，嘴唇哆哆嗦嗦，却只发出咿咿呀呀锯木头般的声音。

门外青珂小声道：“人来了，是否让他们入内？”

“请他们进来。”东方艳回瞥一眼僵硬的李明修，重新挂上微笑，带着隐隐的忧伤，好一个眉眼如画，惹人怜惜，“您的下属们十分担忧您。”

进来的人不多，几名留守宝宁的将领，为首的是董蒙、墨兵，夏无病也在。李明修心中一喜，董蒙最为沉稳，也是他最为信任之人，还有夏无病，虽然不久之前因为擅自处理祭司，他们生出些许龃龉，但他相信他不会抛弃自己，就算所有人背弃他，此两人也会是他最后可以倚靠的力量。东方艳到底是个深闺妇人，见识浅薄，不将他与外界隔绝，反而让他的人出现在这间屋子里，蠢妇就是蠢妇。

这不，董蒙满眼关切地看过来，他清楚得很，那是发自内心的关切，这是难得的机会，自己必须抓住。于是李明修努力挪动身体，他希望老伙计能看出点异常，然而他只是站着，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忘了，董蒙虽然忠心，却过于木讷，想要他发现异常，动静还得再大些。这次他使出浑身解数，将自己灌了铅似的身体挪往床沿，如果能掉下去最好，可惜没有，而董蒙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在心里叫嚣：老伙计看我，眼睛睁大点，仔细点！想象中董蒙发现异样，质问那女人的事情并未发生。不可能啊，疑虑中他转动灵活的眼珠子，发觉力气白费了，所谓挪动身体、闹出大动静只是错觉，他的身体压根没动，或许动了，只不过连一寸也不到，董蒙那傻子能看出来才怪。

夏无病总该看出来，他满怀希望看向夏无病，那双形状好看的眼中流露出怜悯与失望，他何曾用这等目光看过自己？没有忽略东方艳嘴角一闪而过的冷笑，李明修感觉到惧怕。

“王爷当真连话也不能说了？”董蒙愁眉难展，“值此要紧关头，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赶紧去找大夫啊，可靠的大夫！李明修在心里骂这个蠢蛋。

“所以请诸位来拿个主意，我一个后院妇人实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复杂局面。”她以手扶额，看起来疲惫、憔悴，无力又无奈。“王爷此病来得迅猛，尚有诸多事情未及处置就这么撒了手……”她略一沉吟，“不知过往王爷可曾就应对突发事件有过交代？董兄弟？”

她越是满怀希望，董蒙就越是歉疚：“没有，王妃对不住，董蒙无能。”

“夏先生？”夏无病亦摇头。

墨兵道：“大军箭在弦上，群龙无首易生大变，还需早做打算。儿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东方艳满目惆怅：“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当不当？你说吧。”

“不若请世子承爵，王妃辅佐，或可号令群雄稳住局面。”

李明修听在耳中，怒在眉梢，若非不能动弹，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一拐杖。这就是东方艳的谋算？自己倒下了，她就可以世子的名义掌控他的将领、继而掌控大军，乃至整个青州？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野心！

他怒瞪那猫哭耗子的女人，对方回他轻描淡写的一眼，好似在说：你以为我稀罕你的大军，稀罕破烂的青州？

墨兵本为东方艳提议认作义子，他始终不那么信任，不出所料，狼子野心。他的提议虽有些突兀，却也在情理之中，若他们坚持董蒙怎好反对？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世子年少，王妃辅佐更是挑不出毛病。不对，此等大好机会，他们一定会坚持！他李明修，堂堂昭成帝三皇子、淳和王，就这么无声无息被算计了？以后只能躺在床上当个废物、眼睁睁地看谋害了自己的可恨女人夺走属于自己的一切，毁了他好容易建立的大业？他忘了，没多久之前，他自己才要亲手毁了青州。

他愤恨不已，怒不可遏，然而他圆瞪的眼、翕张的鼻孔与喉咙里发出的粗嘎哼唧在床前诸人眼里都成了对墨兵言语的附和，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随即同请世子承爵。反对的反而是东方艳，她一贯的谦逊：“不可，世子年少，何堪此重任？此番青州面临的危机前所未遇，能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的非诸位莫属。目下要紧的非是世子承爵，而是稳住局势，青州饱经风雨摧折，不该也不能遭受更大的苦难。”

“可是……”

“此事不必再提。”她罕见的疾言厉色，又深情款款，“我相信王爷很快会好起来，他不会放任我们母子无所依靠。只要诸人齐心协力渡过此次危机，等王爷好起来，青州定会云消雾散。”

真是狐狸一般的女人，以退为进，明面上维护了他，却让自己在诸将眼中变得高大、光辉。那群蠢东西看她的眼神，分明就是心悦诚服地看一位宽厚、可靠的当家主母的眼神。李明修颓然闭上眼，他竟不知枕边人有如此能耐，等他好起来？笑话，她守着一日，他能好起来才怪。况且，不用太久，他相信，下一次，这女人就会接受诸将的提议，堂而皇之领着世子坐上他的位子，明目张胆地对大军指手画脚。

东方艳深情的目光告诉他：她有的是耐性。

“此前王爷就对夏先生甚为推崇，信任自是不必说，军中之事也一直由先生谋划，日后仍请先生多多费心。”

夏无病微微颔首，算是应下，并且当场进行了分派：王府仍由董蒙守卫，围剿逆贼的墨兵调往晋元，原先在晋元的巫越则调去西部，继续跟甘降等人周旋。此外会聚在晋元的大军也分散开来，晋元驻扎一支、连通长阳的粮道驻扎一支、东北与瑜州交会处驻扎一支、天泉驻扎一支……几处不甚要紧的小城池也分派了驻军。

这等分派就好像一个不谙军事的毛头小子在胡闹，可夏无病不是不谙军事的毛头小子！李明修定定看着他，陡然心下突突直跳，他发觉了他或者他们的意图：分散大军，才好将那些可能忠于他的将领各个击破！他是他亲选的军师、有他亲赐的印信，调派自会顺利，即便有人提出疑异，以夏无病之能，找出合理的解释不难。李明修既惊且恨，为什么他也要背弃自己？若非自愿，东方艳根本威胁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