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东方永安醒来已经在自己的凤栖宫，李明珏一脸担忧，见她醒来喜道，“你醒了？”

“怎么……”她扶住额头，脑袋还有些晕乎。像这样晕倒是极稀有的体验，过去为保持敏捷的身手，她每日必要完成定额的训练，身体结实，病邪不侵，手脚被废到现在也不过几年的光景，竟如此娇弱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定定神，翻身坐起，李明珏扣住她的肩头，有几分小心翼翼。

太医进来把了脉，躬身道了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母子安好。”东方永安脑袋嗡地一声，到他们出去，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想起这个月月信的确迟了，不过因为忙得不可开交，忽略了，还以为是压力过大。

伸手抚上腹部，心情些微复杂，这个孩子在意料之外，也算不上是时候。她原先打算一儿一女就足了，孩子不是物件，既将他们带来世间，自要好好待他们，若难以照应不如不生，这是做合格父母最基本的要求。皇宫虽人手足够，可教养不能全指望别人，做父母的撒手不管。目前，她与李明珏膝下有三个孩子，要盯着他们的教养已经颇费心力，除此以外还有更要紧之事。继承人有了，她对李明珏算有交代，毕竟人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便不打算再生养，况且她受过伤，又长期沐雨栉风，不易有孕，能生下李征与李绰已是不易，不成想这些日子因忙碌对“安全”一事有所疏忽，就有了。

李明珏入内，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面上的喜悦敛去。他何等聪敏，岂看不出东方永安对这孩子并不期待，当初动完“手术”，医仙说她体质不利孕，能得寸儿尺女就当满足，不宜贪心，这话叫别人听了少不得忧心，东方永安却显然松了口气。后来才明白她对要做的事太执着，以致疯魔，根本不想将过多精力花费在生养上，顾着三个孩子已是极限，再来一个，怕是要失去耐心。

他走到床边坐下，默然许久开口：“医仙曾说你我不可贪心，若是你不想……我也没关系，横竖已有征儿与绰儿，我心满意足，为着你的身体，这个孩子……”

“既然来了，便是缘分。”他都不知自己做过什么。身为帝王说什么一儿一女便满足，反过来担忧自己的身体，早前为自己闲置后宫，此情此意，她为他多虑一二分又有何妨。孩子本是也应是爱的结晶，凝聚父母祝福的孩子是幸运的。

李明珏嘴角不自觉扬起：“你好好养着。”又将一殿仆婢唤来细细叮嘱。

东方永安心里却惦念另一件事，待他走后立即让香雪去传了李无策、端木宣文与王义入宫。婢女替她穿戴整齐，扶她到前殿，在塌上坐定，放下竹帘，又架起六曲屏风，香雪这才将三人唤进来。

李无策问：“娘娘是否安好？”

东方永安回：“一切安好。此次唤你们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们心下有数，咱们开门见山，这里无旁人，不妨各抒己见。”

“有老师无学生的确不是办法。”端木宣文道，“此事又强求不得。”他语气颇为难。

“所以才叫你们来相商。”

“是学塾的事？”王义问。这三年他一直在忙安置或和离或被赶出家门女子的事，对于女子学塾这一块跟得不是很紧，消息一时滞后，只听闻不大理想。此刻听话意，想是入学出了问题：“吆喝是否够劲？”一出口不免商人本色，想起此地是凤栖宫，面前坐着的是皇后，改口道，“凡事初始没有容易的，最要紧的是打开路子，宣告是否到位？”

香雪替皇后回：“各坊各街、各县各里都传下去了，消息想是都知道了，只是……”

“只是不大在意，说明布告贴得还不够多。”王义一拱手，“王某话说得粗鄙些，请娘娘海涵。”东方永安示意他畅所欲言。“读书虽是士子、文人之事，甚为高雅，然此事却不可办得太过清高、矜持，不妨当作一件买卖、一桩生意来做。”

端木宣文与他皆是商家出身，一点就通，以一种“兄弟你厉害”的神情望着他。李无策来了兴致问：“此话何解？”

“首要自然是吆喝起来。”想起用语他朝屏风后颔首，“俗语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小民却觉过于死板与被动，若既有酒香又有吆喝，岂不是好上加好？既是为民的好事，定然不能也不必藏着掖着不是？得大力布告、宣传，让越多人知道越好，甭管认不认同、来不来，横竖都得知道，最好能掀起议论的热潮。非是我小瞧市井那些家伙，都是爱凑热闹的性子，门前冷冷清清，东西就是再好，他们不见得买账，若是气氛热乎起来，气势哄抬起来了，东西就是有些个瑕疵，他们也觉得无伤大雅、瑕不掩瑜。甚或东西根本不好，他们也会觉得买的人多，吃亏的不止自己一个，便算不得吃亏。这些人嘛，多少有些攀比的心思，眼睛盯着别人的时间比放在自己身上的时间还要多。此所谓……”

“造势。”帘后东方永安的声音微带笑意。心中笑意更深，到底是商贾世家，人从众的心理以及炒作这一块叫他玩得透透的。“你继续说。”

“可以加派人手——不够，可以临时找，灵活一些——隔三差五就去街坊、乡里宣读布告。小民有个提议，解说布告时若能让些利更好。”

香雪奇道：“让利？学塾从屋子租置、案几置办到备齐笔墨纸砚、延请先生皆是官家备妥，只需弟子抽出时间来听课便是，还待如何让利？”

王义给她一个“小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眼神：“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说得再通俗一点，无利不起早。学塾是备妥了，可来听课也是要花时间的，诸位可曾想过，时间花去了，小民们能得什么好处？此事不必怀疑，必是皇后娘娘经过深思熟虑，意义深远、伟大、崇高之事，可对小民来说，太过高远的东西他们难以体味，眼前的生活才更重要。士子们读书可求得高官厚禄、可得他人敬重，这些女子读了又能求得什么？而她们的家人、尤其是夫君能得何等好处？若无好处，他们又为何要花费时间、精力，对她们的夫君来说，还不如在家带娃、洗涮锅碗来得实在。所以，以小民之见，不但要给来听课的弟子让利，也需向他们的家人让利，让他们觉得来这一趟，不是白来，最好来即有好处，来得越勤好处越多。”

香雪嘀咕：“这不就跟菜市讨价还价别无二致？好好一件高雅事，听起来怎如此粗鄙？”

“这就要看娘娘更在意它是否高雅，还是更在意学塾是否有弟子？”

李无策噗嗤一笑：“也就你这常混迹于市井的想得出来，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端木宣文亦是嘴角抿笑：“若要这样办，可以送柴米油盐那等实惠东西。比方说，来一次送小袋米，一月之内次次来了，就加赠猪板油之类。”

“这个主意好。”

“女子要来少不得家里人同意，我看还可以针对家眷让点好处。”

“比方，家眷送女子前来的，亦得小半袋米，如此既能鼓励家眷支持女子前来，也可保障路途安全。”

“说到路途安全，还可令里正在读书日组织差役护送，俸禄另算，或者干脆由村民组织护送，官署定期发放赏金。”

几人集思广益，不多时想出诸多点子。末了端木宣文道：“若要造势，其实还有一个事半功倍的法子，即请长阳的贵女们出面背书。”

殿内一时沉默，他们心知肚明，这的确是个好法子，若长阳的贵女们都去学塾了，其他人还有什么顾虑？可此事却不易，那些贵女们岂肯轻易抛头露面？何况而今长阳贵女以侯府千金马首是瞻。女子学塾的事侯丛不来搅和就不错了，想请动侯府千金谈何容易？便是她们小时候有那么一二分情义，也抵不住权益相争。侯淇待字闺中多年，传闻极其固执，只求一人心，求的哪一个？东方永安再装聋装瞎，也不能说一毫不知。至今时，以她的年岁，即便贵为长阳贵女之首，要想找个令她满意又令侯府满意的乘龙快婿亦是不易，倘不是仍惦记这一茬，侯丛早将她送去道观、寺庙了。她若找上门，不得割块肉才怪。

“此事容后再议。”屏风后飘出东方永安的话，“当务之急，如王义所说，吆喝起来。利不是不可让，你等先拟两个方案，如何让利，与户部尚书商议过再定。”

有皇帝的鼎力支持，自是顺利，于是定下每月逢五与逢十为读书日，十五至四十的小娘子、娘子皆可来，来前先往官署记名。每次来皆可领小袋米面，半月不缺勤可领一块猪板油，一月不缺可领两块猪板油，半年不缺可许一个小愿，所求在限定金额内，由官署统一置办。半年先生抽查一次功课，优异者与不合格者分别增减米面或猪油。家人相送的亦可得半袋米面、半块猪油，无家人相送的可于“求学点”等候差役护送。

除了看得见的实惠，官署还派人入乡卖力吆喝送家中妻子、女儿去学塾识字的好处，条条陈列，皆是东方永安亲笔写下。什么家中管账更是便利、夫妇相谈生趣、什么知书达理更利于相夫教子，妻贤利三代。原先办学塾教女子读书识字，自不是为了让她们讨好别人，书也非是为了他人而读，只是想将“思想”这一人类最宝贵的“财富”还给她们，顾及世俗所囿，不得不如此迂回。有总比没有好，行动总比空想强。

如此卖力吆喝了大半年，学塾里终见一丝人气，透过窗棂看着内中摇头晃脑、有模有样的女子们，东方永安几乎喜极而泣。即便不尽如人意，这一步总算迈出去了，她在心中祈愿，局面可以越来越好。